朱高煦看着杨嗣平笑道:“先生说得确实在理,不过先生熟读圣人书,乃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之人。小王多事问一句,不知何人有此本事,能说动先生改弦易辙?”
杨嗣平笑着摇摇头:“殿下多心了,在下并未改弦易辙,小生还是燕王府的幕僚。”
朱高煦道:“先生不说,我也能猜到,这一定的母妃的意思!是与不是?”
杨嗣平道:“殿下何必苦苦追究,娘娘苦心,为人子者,当用心体会才是!”
朱高煦笑道:“多谢先生提醒,只是母妃不该偏心如此!好了,此事就此为止,先生放心,我断不造次!只是现在还有些事,先请告退,少时再来请教!”
杨嗣平道:“从今往后,只怕与殿下离多聚少了!不知殿下何事要紧?可是宋大人之事?”
朱高煦有些警觉:“先生如何得知?”
杨嗣平道:“你我相知一场,小生感殿下知遇,所以多嘴。此事殿下不必急急告知宋大人,迟两日为妙!”
朱高煦疑惑地问:“却是为何?”
杨嗣平笑笑:“殿下此刻就去,宋大人岂不知王爷驻兵何处?”
朱高煦一惊道:“先生说得有理,这样我且在府中住两日再去,也好与先生话别!”
说着,便嘱咐家人,“我回府之事,不可外传,若有泄露,小心尔等性命!”一边让人上酒,要与杨嗣平长谈。
杨嗣平笑道:“茶便好,小生实在是不胜酒力!”
朱高煦大笑,吩咐上茶。
碧纤一早得杨嗣平许可,就来王妃宫中找梦婵,梦婵正等着她。原来昨晚两人见面,因世子和郡王府中家人都在,不好说什么,因此碧纤将杨嗣平扶进去,梦婵也就回来了。不过碧纤的出现,让梦婵推翻了自己原先的猜测,想到杨嗣平到北平,可能和自己有关。如果碧纤一大早就来找她,那杨嗣平就一定是为自己而来的了。因此她一夜难眠,一早就急切地等着碧纤,不想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已是灰心丧气,才见碧纤匆匆而来。
碧纤一见梦婵,忙分辩道:“小姐等急了吧!杨公子昨晚醉了,所以今天起得晚了。我要伺候公子,才来晚的!”
梦婵的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不知道自己走后,父亲怎么处理赐婚之事,碧纤又怎么和杨嗣平在一起,红竺在哪里?因此也无暇计较,忙拉她坐下便问:“你怎么和杨公子在一起呢?你红竺姐姐哪里去了?”
碧纤便将红竺代嫁,临走托付杨嗣平找寻梦婵,并让自己随身保护的事情说了一遍。梦婵听完,沉默不语。半天才问:“你们为何要托杨公子来找我?那杨公子怎么竟可肯听你们的话?”
碧纤道:“小姐走后,红竺姐姐急得要死,一边知道小姐伤心离去,岂不担心小姐的安危;一边府衙的车轿就等在门外,老爷一筹莫展,红竺姐姐也是不忍心。无奈之下,听说了杨公子回绝了老爷要将红竺姐姐嫁他的提议,认为杨公子乃是对小姐倾心之人,所以就托了他来,自己嫁到公主府,以解老爷的危难。”
梦婵冷冷地问道:“你们可是说,杨公子若是找到我,我就嫁他,所以他才来了么?”
碧纤道:“我们不曾说过!不过红竺姐姐倒有这个意思。杨公子不顾硝烟纷飞,千里相寻,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能托付终身吗?”
梦婵不屑地说:“也不过是个色胆包天的登徒子之流而已,怎么就能托付终身了!”
碧纤大怒:“小姐,你说这话,未免太没有良心了!杨公子虽然没有功名,但他风流倜傥,才华过人,在京中也不是没有名门淑女可配的。再说,你见他在北平府才这么些日子,就赢得了王爷、王妃的青睐,可见功名于他,也不过是囊中之物!可如今他为你,不顾身家性命,千里追寻。你可知我们离京之时,是个怎么样的情景吗?那时已近年关,杨公子怕归家告别反生伤感,就在客栈住了一夜,连家都不敢回,你竟还说他只是个好色之徒!就算罗公子负了你,你也不该将天下的男子,一概贬罚!你这样做,难道不是辜负了杨公子的情意么?!”
碧纤说着,站起身来,冷笑着说:“萧大小姐貌比天仙,才华过人,杨公子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自然配不上你!我如今回去就和他说明了,打消了他的痴心妄想,也好另寻别家小姐,早些成家,不然误了他时,我和红竺姐姐,岂不成了罪人了!”
说着就朝门走去。梦婵忙拦住他,笑道:“怎么到北平走了一遭,武功不见长,脾气倒见长了呢?我还没说几句话呢,你反说了我一大车!好了!好了!碧纤姑娘,是我的不是,你们千难万险地来找我,我不该反说你们的不是,我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了,可好?”
碧纤赌气说:“小婢岂敢让小姐赔礼!只是你如此说杨公子,大是不该!”
梦婵忙点头道:“好极!好极!我明日便去向你的杨公子赔罪如何?!”
碧纤正要点头说好,一想不对,小姐怎么说是我的杨公子呢?于是忙摇头说:“小姐说的什么话?杨公子怎会是我的?”
梦婵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既不是你的,你怎么如此护着他,连小姐也不要了!?”
碧纤羞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梦婵扶着她的肩笑道:“你自己喜欢杨公子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我跟着你一起喜欢呢?”
碧纤撇撇嘴说:“要不是因为杨公子喜欢你,我才不费那劲呢!”
梦婵淡然一笑:“你从何处看出他喜欢我来?前来北平府,也许是为求名而来;与你同行,或者他心上也有些喜欢你呢?人心深不可测,你怎能如此肯定?”
碧纤叹气道:“连红竺姐姐都看出杨公子对你一往情深,所以才托他前来找寻。你自己却反而一无感觉。我如今也和你说不明白,只是早上出来时,公子让我带话给你,他说:名利之地,是非之处,绝非梁园,小姐应早做退身的打算!”
梦婵有些动容,表面却还是不肯露了声色:“是吗?不过这几句话倒是象他说的。那他还说什么了?”
碧纤幽幽地看了梦婵一眼:“你还想知道啊?那你自己不会去问他啊!”
梦婵莫名地有些脸红:“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学坏了?!我不敢和你说话了,也不要你在这里了,你还是回去伺候你的杨公子罢!”说着,携了她的手走了出来。
因为不急着去找宋秦生了,从杨嗣平住处出来,朱高煦想了想,便朝坤宁宫走去。
朱高煦的意思,杨嗣平既然已经答应了去世子府中,以杨嗣平言出必行、淡泊名利的个性,那么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留下他了。但就让世子这么坐享其成,他还是心有不甘的,至少要和母亲说开了这事,让母亲欠自己一个人情,那么凭母亲对父亲的影响力,也许在将来的嗣位之争中,能对自己有些好处。因此他来到了坤宁宫。
刚迈进宫门,就看见一个貌如天仙的女子和碧纤在一起。朱高煦认识碧纤,当初和杨嗣平相识还是因碧纤而起呢。但现在他的眼睛不是被碧纤吸引,而是紧盯着那个天仙般的女子,嘴里却说道:“原来是碧纤姑娘,今天怎么有空来我母妃宫中啊?”
碧纤淡淡地一笑:“我们要搬家了,蒙娘娘关心,赐了几件家用的器皿,公子命我来取!”
“是吗?”朱高煦笑着说,“我也有几件玩物要赠与先生,等一下让人送来,不知姑娘可在府上?”
碧纤道:“不敢当殿下惠赠!”
朱高煦笑道:“无妨!无妨!”眼睛却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梦婵。梦婵深感厌恶,拍了拍碧纤的手,先走了一步。朱高煦这才和碧纤道别,也进了坤宁宫。
到得宫中,朱高煦突然改变了主意,并不急着去找王妃了,反在庭前转悠。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内侍从王妃宫里出来,忙叫住了他:“你过来!”
见是郡王爷叫,那内侍忙跑过来请安。朱高煦问:“娘娘宫中,最近可有新来的宫人?”
那内侍摇摇头:“回殿下,没有新来的宫人。”
“那可有新来的姑娘?”
“这个……”内侍想了想,“是有一个。”
朱高煦大喜:“说说这姑娘的来历!”
内侍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是朱仪宾荐给娘娘的,说是身怀绝技,可保娘娘平安”
朱高煦知道内侍口中的朱仪宾一定是妹妹临平郡主的丈夫朱怀忠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不知道为什么竟深得母妃的欢心,他又不是她唯一的女婿,奇怪!
“你可知道那姑娘可曾嫁人?”
“应该不曾吧!”内侍有些迟疑,好象在回忆什么,“奴婢有一次听见娘娘在和姚先生说,想要将那姑娘嫁给世子为侧妃呢!”
“是吗?”朱高煦怒从心起,为什么母亲无论什么事都先想到世子呢?有一个美人,要给世子做侧妃,有一个贤士,又要给世子为幕僚,难道自己就不是她亲生儿子么?朱高煦铁青着脸进了坤宁宫。
徐王妃倒不曾料到二儿子这时会来,见他铁青着脸,有几分猜到了来意,于是叫人上了茶,笑着问:“你怎么回来了?你父王可好?”
朱高煦垂头道:“儿子来向母亲请罪!”
徐王妃知道儿子是为杨嗣平的事情生气了,于是笑道:“我儿不要气恼,为娘这样做,自然有道理。想我燕王府自靖难起兵以来,屡次涉险,却又化险为夷,所仰仗的,无非是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而今你随尔父征战在外,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才,战场之事,为娘毫不担心。但北平府内,就为娘和你兄长二人,尔兄素有痼疾,你也知道。去年朝廷军队围攻北平,若非我全城百姓同心拒敌,则此城难免陷于敌手。而今为娘请杨先生协助乃兄,也是去了你的后顾之忧。一旦靖难功成,难道千秋功名,会没有我儿的份吗?”
朱高煦道:“娘亲说得固然在理,可姚先生不是也在北平府吗?有他协助,还不够吗?”
徐王妃道:“姚先生还要为你父战事谋划,况年事已高,也不好十分麻烦于他!”
朱高煦道:“儿听娘的话,可功成之日,世子是世袭的王爷,儿是什么?”
徐王妃道:“我儿是靖难的功臣,功在社稷,千秋留名!儿还要什么?”
“将实权给了世子,给儿的却只是虚名,母亲太过偏心,儿不服气!”
看着朱高煦赌气的样子,徐王妃不觉拉着他的手笑道:“那我儿还想要什么?说给娘听,只要娘能办到的,无不依从我儿!”
朱高煦大喜,顺势拉着徐王妃的手就跪了下来:“从来男人所爱,无非江山美人!儿既江山无望,娘亲怎不将宫中美人赐与孩儿,也好让孩儿稍得慰籍!”
徐王妃愣住了,她很快想到儿子要的应该是梦婵了,但此时她怎好说已打算将梦婵嫁给世子,只好勉强笑着问道:“想不到娘的宫中,还会有我儿心仪之人。不知我儿看中了哪位宫女,为娘就让她跟你去就是了!”
朱高煦笑道:“儿怎会看中那些庸脂俗粉,儿喜欢的是朱妹夫荐入宫中的那位姑娘,请母妃成全!”
“这……”徐王妃语塞,半天方说,“儿看中的若是宫女,为娘尽可做主。只是那位萧姑娘并非卖身之人,为娘怎好强迫?”
“娘可与儿去说媒,有王妃亲自为媒,那萧姑娘断无不允之理!”朱高煦拉着王妃撒娇,徐王妃被他缠得晕头转向,哭笑不得:“这天下哪有婆婆去给儿媳说媒的!我儿说笑话呢!”
“不是笑话!娘亲若不将萧姑娘嫁我,那你将杨先生还我!儿也是娘亲生的,总不能因为世子比儿早生了几年,这王府里的东西,就没有儿的份了吧!”
徐王妃无奈,只得说:“非是为娘不愿成全我儿,只是这萧姑娘心思且与人不同。为娘早就找人去为世子做过媒了,那萧姑娘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回话,眼见是不肯了。如今为你去说,恐怕也未必能成!”
朱高煦站起身来,将身子在母亲面前一挺,笑道:“娘亲看儿风度翩翩,岂是世子臃肿可比。萧姑娘定是不喜世子无男子气概,儿若去说,必定一说便成!”
徐王妃被儿子缠不过,只得说:“那我就让姚先生去说,成与不成全在萧姑娘,我儿休要怪别人!那萧姑娘若不肯时,我儿也不许恼羞成怒!”
朱高煦欢喜不已,冲王妃行了个大礼:“儿谢母亲成全!”
徐王妃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让人去请姚广孝来。
送走了碧纤,梦婵来到坤宁宫,走到宫门口,就听宫女们说,二郡王在和王妃说话。于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梦婵的住处和宫女的不同,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落。虽然在诺大的燕王府中,这样的无名院落并不起眼,但对于梦婵来说,却已经感到非常满意了,她也感受到了王妃对她的另眼相待。可是当王妃提出要她嫁给世子为侧妃时,她还是犹豫了。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避来避去,总是避不开皇宫深院;躲来躲去,总是躲不过与人为妾。难道这天底下真的有命,是我命该如此吗?
梦婵长叹了口气,往事又浮现在她面前。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先想到的不是夜访罗府的事,却是戏弄杨嗣平的事情。
“都是碧纤这丫头,平白无故地说什么杨公子!”梦婵和衣倒在床上,叹了口气。
“若是当时圣旨来时,父亲肯为自己着想,假说已许婚杨府,那自己现在会不会真的嫁给了杨嗣平呢?”梦婵漫无边际地想着,“或者他当初来求亲时,自己只要不声不响,这婚事也就成了,哪来现在那么多烦恼!为什么自己要屡次拒绝他呢?是他不够好吗?还是我自己忘不了罗公子?好象都不是,又好象都是。那么杨公子不好在哪里呢?好象也没有什么不好。尤其是这次千里追寻,正如碧纤所说,若非心仪之人,怎肯如此舍生忘死!可为什么自己对他,却总是一副铁石心肠,再不肯迁就分毫?”
梦婵翻了个身,继续自己的思索:“或者是我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连累他屡次被拒。若真是这样,这次就答应了他罢!这燕王府中,确非久留之地。可是我与他,无媒无聘,如今王妃又来说媒,我又有什么办法能避开王妃,嫁给他呢?难道要我夜半登门,自己嫁自己不成?哎!白天光顾和碧纤说笑了,也不曾让她告诉杨公子,王妃求亲之事,或者杨公子会有办法也未可知!”
梦婵想到这里,自己“扑哧”一声笑了:“这是从何说起,我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碧纤,把杨嗣平看成了依靠了?真正可笑!”
正想着,徐王妃派来伺候自己的宫女珠兰进来了,对梦婵说:“姑娘,姚大人求见。”
“哦!”梦婵不知道姚广孝的来意,忙说,“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