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僧衣的姚广孝一步迈进客厅就笑道:“出家人屡管俗家之事,让姑娘见笑了!”
梦婵知道他是燕王手下第一得力的谋士,不敢怠慢,忙回了礼,分宾主坐下。心里还想,大概是王妃让她来探听关于嫁世子为侧妃的回话来了,因此只让宫女上了茶,并不问话。
姚广孝好象也并不急着问话,先说了些关于北平府的春景迟早之类的闲话,又问梦婵有没有游玩过整个燕王府,“北平府原名大都,乃元朝的国都。此府原是前朝的皇宫,大有可游历之处,姑娘什么时候闲了,可以各处走走、看看。”
梦婵笑笑:“宫中各位王子王孙并郡主和她们的仪宾都在,若有相遇,只怕不便!”
姚广孝点点头:“姑娘说得也是!别位郡王倒也罢了,唯有二郡王,为人有些鲁莽!听说昨日就和姑娘遇见过了,不知可有得罪姑娘的地方?”
梦婵心下疑惑,他不问世子,却提二郡王做什么。再说了,我遇见二郡王,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连话也没有说一句,怎么他就知道了呢?心里这么一想,话里就有些迟疑了:“昨日小女子是遇到了一位郡王爷,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二郡王。小女子不认得他,也不曾打过招呼,要说得罪,也该是小女子得罪了郡王爷才是!”
姚广孝笑道:“姑娘过谦了!王妃面前,多亏了有姑娘在,各位王子们才能安心,是他们礼该敬你才是!”
梦婵道:“小女子何德何能,是娘娘抬举了!”
“不是!不是!”姚广孝连连摇头,“姑娘乃是世上少有的奇女子,王妃的心里,是非常想和姑娘长久在一处呢!”
梦婵心想,说到正题上了,但却不知道如何回绝。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总不能拒绝人家来求亲吧?可是嫁给世子做侧妃,哪里是自己愿意的呢?如今只能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想些办法了。于是羞涩地笑笑:“娘娘的青目,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家父母俱不在此,哪有女儿家自己嫁自己的。且待小女子找到家母,再做道理吧!”
姚广孝笑笑:“那姑娘的心中,是愿意嫁给世子了?”
梦婵不悦道:“姻缘自有天定,婚事父母之命!老先生这样问法,难道因为小女子远离家门,便以为我是轻浮之人,是可以随便和人私定终身的么?”
姚广孝并不吃惊,依然笑容可掬:“姑娘不要生气!既如此,令堂大人虽然不在此处,令尊大人总还在贵乡,只要姑娘点头,王妃自当派人前往求亲。不过待得几日,婚书就可到手,姑娘意下如何?”
梦婵大吃一惊,罗府改聘风波,让父亲焦头烂额,结果是梦娴吵着进宫,如今还是祸福未知。一纸赐婚圣旨,又让父亲手足无措,幸亏有红竺代嫁,掩饰了过去。倘若再接到燕王府的婚使,那父亲肯定是不问青红皂白就答应了婚事,谁家养女儿有这等惊天动地的,自己烦难不说,还连累父母不得安宁!说来说去,总是容颜惹的祸!
姚广孝不急不燥地看着梦婵,见她低头不语,也不催她,只顾喝茶。四周的空气莫名地沉闷着,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着飘动的浮尘,梦婵觉得自己也如那浮尘一般,此时被姚广孝的几句话,逼得无处遁形。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梦婵才幽幽地开口:“老先生先请回吧!请容小女子细想!”
姚广孝笑着说:“老僧记得姑娘已细想了半月有余,不知此次还要细想多久?”
梦婵不语,姚广孝道:“娘娘深知世子年长,又素有足疾,恐难与姑娘相配。姑娘若不愿,娘娘也不会见怪。姑娘若真是有感娘娘青目之恩,二郡王也可考虑。两位王子,尽由姑娘抉择,老僧静候佳音!”说完,竟起身告辞。
梦婵先听说王妃不怪罪她不愿嫁世子,正暗暗松了口气,猛然听说二郡王也要求婚于她,这下更是惊异非常,连姚广孝出去了也没有留意,兀自坐在那里发呆。
一直到珠兰进来唤她,梦婵才惊觉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忙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珠兰忙追着问:“姑娘要去哪里?”
梦婵道:“娘娘宫中,要传晚膳了!”
珠兰笑道:“姑娘不要去了,娘娘宫中,晚膳早就结束了!”
梦婵吃了一惊:“那你怎么不叫我?”
珠兰道:“娘娘吩咐了,姑娘连日辛苦,既然心中有事,且歇息几日,等了了心事再到娘娘跟前去伺候也行!”
梦婵颓然坐在椅子上,看来这次王妃是铁了心了,自己不在她的两个儿子中间选一个,她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可是两个王子,她哪一个也不想嫁!她来王府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找亲娘,她不想和皇家有任何的关系,皇妃也罢,王妃也好,都不是她心里想要的,她只想要一个知情知意的丈夫,鳒鲽相随,情寄山水。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不过多添累赘而已!就是眼前的这场靖难之役,说穿了,也不过是夺位之争。皇帝削藩,是为了皇位的稳固;而燕王靖难,则是为了觊觎江山。什么平谋反,什么清君侧,都是托词而已!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娘亲,她怎么会愿意自己身陷其中呢?
可是现在,自己不仅未能找到娘亲,反要将终生葬送于此!假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伎俩是行不通了;说自己已然定亲,谁又愿意来做这替罪羊,与王妃、王子做对呢?要么就说自幼立誓,终生不嫁,可现在才说,分明是托词,谁能相信啊?
梦婵感觉自己实在是无计可施了,难道我真的要在这两个王子中间择一而嫁吗?她不甘心,几番思索,她终于下了决心,让珠兰去叫碧纤前来,现在除了杨嗣平,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求助于谁了。
碧纤倒是来得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她随珠兰匆匆进了院中。梦婵示意珠兰退下,自己和碧纤携手进了房中。
碧纤见梦婵一脸的焦虑,非常奇怪,梦婵仗着自己文武双全,平时遇事极有主见,如此焦虑的样子,碧纤倒是从未见过。因此见梦婵闭了房门,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姐怎么了?”
梦婵叹了口气,颦眉道:“事情麻烦得很,这宫中又无人说话,所以请你来商议!”
碧纤抿嘴一笑:“小婢愚笨,向来受小姐喝责,今日何幸,可为小姐解难?”
梦婵恨道:“你这死丫头,平日里小姐不离口,如今我有了烦难的事情,请你来商议,你反倒嘲笑起我来,真正可恶!”
碧纤一撇嘴:“哪里是我可恶,小姐自己才可恶呢!已是走投无路了,还要在那里端着架子!我是什么人,小姐也想不出法子来的事情,我又怎么会有办法?分明是借了我做挡箭牌,要向人家求助嘛!你只实说了,我替你去请了正主儿来倒不好,还要我替你传话,这两下里要是传错了,等你们两个洞房之夜对出原话来,我可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了!”
一番话说得梦婵无言相对,只是恨恨地点头:“果然名师出高徒!也罢,我也不敢麻烦贵师徒了,我们的主仆情分也到此为止了,碧纤姑娘且请回吧,劳驾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碧纤见梦婵果真动了气,吓坏了,忙跪下说:“小姐不要生气!是小婢说错话了,请小姐责罚!”
梦婵冷笑道:“你如今是杨先生的跟前人,我哪里敢责罚于你!你快些起来吧,只怕跪坏了你,我还要给人去赔礼道歉呢!”
碧纤低头跪着,一声也不敢响了。梦婵也不理她,背着她坐在绣墩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碧纤跪了好一会儿,又试探着叫了几声“小姐”,总不见梦婵转过头来。无奈之下,只得起身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发现杨嗣平正在等她,自己觉得委屈万分,眼泪就下来了。杨嗣平倒吃了一惊:“怎么了?你家小姐有事吗?”
碧纤哽咽着问:“公子怎么知道我去小姐那里了?”
杨嗣平笑道:“是伺候你家小姐的宫女来叫你,你还能去哪里啊?”
不料这一句话,却引得碧纤更伤心了,索性大哭起来。杨嗣平这下可糊涂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儿事,又不敢问,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好关了房门,先让她哭个痛快。
哭了有一会儿,碧纤才接过杨嗣平递给她的手巾,边拭泪,边将刚才事情说了一遍。听得杨嗣平是连连摇头:“哎!你这小丫头,让我怎么说你呢?可以帮忙的时候,你给我帮倒忙;不用帮忙的时候,你拼命帮忙,分明是添乱!”
碧纤委屈地说:“不就是上次戏弄了公子,想要将功折过嘛!”
杨嗣平大笑:“你呀!你这不是将功折过,你这是急功近利了!”
碧纤不解:“怎么是急功近利呀?”
杨嗣平笑道:“小姐烦难之时,你不问她因何烦恼,还在那里嘲弄于她,怎么不是急功近利?或者她正为这样的事情而烦恼呢。你这一说,岂不是让她雪上加霜,她不曾将你赶出门来,还是看在主仆的情份上呢!”
碧纤急了:“那怎么办?哎!我怎么这么笨,这许多年了,怎么总是猜不透小姐的心思!惹她生气!公子,要不你现在去劝劝小姐可好?”
杨嗣平笑道:“又出馊主意了!我和你家小姐可没有主仆情分,她说不定一棍子把我打出来也未可知!”
碧纤道:“那怎么办啊?公子你快想想办法吧!小姐急急把我找去,一定是有要紧事情,谁知被我胡说八道给搞砸了!真是糟糕!”
杨嗣平道:“那你就不要在这里自怨自艾了,快去将伺候小姐的珠兰找来吧!”
碧纤闻言,忙忙地出去了。
珠兰见梦婵将自己锁在房中毫无动静,正在那里不知所措,见碧纤去而复返,说是杨先生有请,也顾不得多想,就随碧纤来到世子府上。
杨嗣平的住处就是世子寝宫附近的文启斋,原来是世子与幕客谈文论字的地方,如今特意腾挪出来给杨嗣平居住,也看出了世子对杨嗣平的青睐之意。
见到杨嗣平,珠兰心下暗暗吃惊:常听人说起这位杨先生神机妙算,我只当才华过人的男子,都如姚先生一般,长得怪模怪样呢。不料这杨公子竟是如此一个气度不凡、容颜俊俏的风流佳公子,好不叫人心生爱慕。想着,不由得看了碧纤一眼,眼光中就很有些羡慕她的意思了。
杨嗣平微笑着请珠兰落了座,便问道:“今日府上何人来过,萧姑娘竟匆匆来找碧纤?”
珠兰有些奇怪,怎么碧纤和梦婵在房中说了好一会儿话,竟和今日姚先生来访无关吗?可是见杨嗣平微笑着看着她,心中甜甜的,不由得就说了:“今日乃是姚先生来过,其他无人来过!”
“哦?”杨嗣平故意好奇地问,“那姚先生来做什么,他平时经常来拜访萧姑娘吗?”
“没有!”珠兰笑着说,她看来很愿意和杨嗣平聊天,“只是半个多月前也来过一次。这一次不知道是做什么来了,上次听说是受娘娘的委托,替世子提亲来了!”
杨嗣平看了碧纤一眼,碧纤恍然大悟,是了,想是小姐正为此事烦恼,我还要嘲弄于她,难怪她生气了。可是,这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呢?她急切地看着杨嗣平,希望他能有个好办法。
杨嗣平还在和珠兰闲聊,问了她的家乡籍贯,又问她几岁进宫,父母可在。珠兰眉开眼笑地答应着,好一会儿,杨嗣平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惊呼一声:“哎呀!和姑娘聊得投机,竟不觉夜色已深,请姑娘不要怪小生之忘情!这就让碧纤送你回去吧!”
珠兰还有些依依不舍:“无妨,杨先生以后若无事,尽可来找小婢聊天,这王府中许多趣事,小婢都愿意和先生说说!”
“如此,多谢姑娘!”杨嗣平笑着拱手相送。珠兰还了礼,跟着碧纤出去了。
送走珠兰,碧纤回来了,见杨嗣平正在书案上写着什么,忙上去磨墨。一边不高兴地说:“公子下次和奴婢们说话,不须这等彬彬有礼!”
“这是为何?”杨嗣平不解地问。
碧纤低着头瞟了他一眼:“难道你要将天下的女子都害死啊?”
杨嗣平忍不住一笑:“姑娘谬赞了,小生恐无此神通!”
“怎么没有,你没看见珠兰的样子,眉开眼笑的!”
杨嗣平笑道:“那也只有一个罢了,如今连年你家小姐还对我正眼也不看一眼呢!何况天下女子!”
碧纤把头朝前一探:“公子在写什么?”
杨嗣平收了笔,笑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说着,将信纸吹干,折好,装入信封之中。便催着碧纤去睡觉去了。
再说梦婵一夜未眠,第二天起早上,也没有王妃来叫她,也就懒待起来,自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依然是毫无头绪。直到辰时方才起身,懒懒地叫了珠兰打来了洗脸水。
珠兰捧着脸盆进来,见梦婵正在梳头,忙用一方手帕将她的头发挽起,先伺候她漱口、洗脸,然后才慢慢地帮梦婵梳头。
梦婵从镜中见珠兰嘴角含笑,有些奇怪:“你这丫头,昨夜做了什么好梦,现在还这样高兴!”
梦婵只是随意一问,不想珠兰却莫名地脸红起来,期期艾艾地说:“姑娘说什么呢!哪有高兴!”
梦婵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好象自己揭了她的短似的,于是笑笑,不再追问了。正在这时,有宫女进来回禀:“杨先生的婢女碧纤姑娘求见!”
梦婵心里还有气:“她来做什么?我这里有人伺候,用不着她!”
不料话音刚落,就听见碧纤的声音:“小姐好狠的心!就算碧纤昨晚说错了话,看在我千里迢迢来找你的份上,你也不能一直气到现在啊!”
梦婵还想说什么,珠兰叫了起来:“啊呀!姑娘的头发又多又长,我一个手抓不过来!碧纤姐姐,你来帮帮我可好?”
碧纤忙站起来,跑去帮珠兰给梦婵梳头。梦婵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做罢。
梳完头,碧纤又帮着珠兰摆桌子,伺候梦婵用餐。梦婵看着碧纤跟在珠兰后面忙进忙出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等饭桌摆好了,就叫她:“好了,你不用在这里陪小心了,和我一起吃饭吧!”又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碧纤道:“知道小姐生气了,一大早就过来了!”
梦婵白了她一眼。
碧纤知道梦婵已经不生气了,于是笑嘻嘻地坐下,陪她吃过了早饭。
梦婵问道:“怎么你今天不用去伺候杨公子了么?”
碧纤笑道:“公子今天去和姚先生说话去了,不用我伺候。”
梦婵疑惑地看着碧纤:“你们听到了什么话?”
碧纤笑道:“哪有什么话!公子如今在世子府上了,难道不该去拜见一下姚先生吗?”说着,眼光扫过珠兰。
梦婵会意,对珠兰说:“我们两个要聊些陈年往事,你不必在这里伺候了,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珠兰退下了,顺手替她们关上了房门。
梦婵道:“杨公子有什么话说啊?”
碧纤吃惊道:“小姐怎么知道公子有话说?”
梦婵道:“我还不知道你啊?昨天那个样子回去,你有个不对他说的。既然你说了,那杨公子怎会无话,你就不要和我兜圈子了!”
碧纤笑了,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说:“杨公子说了,这里面有小姐用得着的东西。”
梦婵看看信封,并没有半点惊喜。碧纤奇怪了:“怎么小姐你不高兴?”
梦婵淡淡地说:“就算他知道我想要什么,这一夜功夫,他也不可能找到!这信封之中,定是说情述意的诗词,不看也罢!”
碧纤仔细看了看信封:“不会的,公子说是有用的,那一定就是有用的,就是诗词,也定能帮得到你!再说了,就算没用,看看也不会让事情更糟啊!为什么不看呢?”
梦婵的心里,并不是不愿看,只是不愿当着碧纤的面看而已。杨嗣平的行事,总有些出人意料,她怕其中有些什么令她难堪的东西,当着碧纤的面,自己会下不了台,因此还是不愿去接那封信。
碧纤等得不耐烦了,将信封往梦婵手中一塞道:“你连圣旨都敢撕,怎么看杨公子的信这样扭捏!好不叫人奇怪!”
梦婵的脸微微有些发热,她赌气接过信就将它撕开了。里面果然有杨嗣平的一首诗,但还有一件令梦婵想不到的东西,却是父亲亲笔所写的婚书。她大吃一惊,忙看那首诗:
应是瑶池水中莲,孤高难入俗人眼。风流岂堪庸奴折,妩媚自有东君怜。
痴情无意困鸾凤,婚书尽可做桃源。今生来世皆有缘,回眸何须待百年。
看完诗,梦婵沉默了:看他诗中的意思,是要我将这婚书当做桃源之地,挡了那些是非风雨,却并不愿以此来强迫于我,也算是用心良苦了。但最后两句,却又分明是看了我的诗以后,对我婉转的劝慰,也表示他的真正情意。哎!他那里倒是滴水不漏了,可却让我如何回复他?
见梦婵一直沉吟不语,碧纤问道:“里面可是小姐想要的东西?”
梦婵有些羞怯地点点头。碧纤大喜,伸手道:“那好,你还我罢!公子说了,你只要看完就行,剩下的事,自有他去办!”
梦婵先是不解,但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是了,这女家写给男家的婚书,怎么能在自己的手中呢?她匆匆将婚书重新装入信封,递给碧纤,问道:“那杨公子什么时候又向爹爹去求婚来?”
碧纤莫名其妙:“求婚?没有啊!”
这回轮到梦婵莫名其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