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苦大师、听松道长,久违了。”桑格雅独身立在庭中,也不理会众人,自顾向着端立大雄宝殿门口的玄苦二人冷冷笑道。
玄苦依旧挂着一脸淡定的微笑,似乎对这霓裳一派的突然造访并不十分惊奇,回礼道:“桑施主别来无恙。”
“嘿嘿,桑丫头,十六年前是谁自己亲口说过从此不再踏进中原一步,怎么,莫非是贫道年老糊涂记错了?”听松瞧来似乎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颇有微词,言语间也不若玄苦那般客气。
“呵呵,听道长如此说来,难道是担心晚辈搅了你们的好事不成?”桑格雅微微一哂,一双深褐色的眸子中透露出一股凛冽的寒意,叫人不敢逼视。但闻她续道:“众所周知,为富之人财大气粗,习武之人则又是艺高人胆大,而胆大者大都心性嗜贪。古来天下武术皆出少林,少林一派身为武林泰斗,在江湖中自是一呼百应。今次少林以天狼弓的名义广发英雄贴,眼下却又说这天狼弓不在少林,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到场的各门各派对这天狼弓是否在少林寺之中本就心存猜疑,此刻经桑格雅如此一点,又都纷纷小声议论开了。
桑格雅眼见计谋奏效,不由微笑着续道:“而这武当一脉素来与少林互为比肩,携手雄踞武林当家宝座。试想若真要叫这二派得了天狼弓,那岂不是犹鱼入水,如虎添翼了吗?”桑格雅的面容叫白纱罩着瞧不真切,只一双大得出奇的眸子满含讥诮地盯视着玄苦与听松二人,森寒逼人。
“女施主此言差矣。”孰料未待玄苦二人开口,从其身后缓缓走出了一个小沙弥。那小沙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脸,稚气未脱,正是那玄苦的关门弟子,空相。玄苦目含嘉许,向这少年弟子点了点头。
空相合掌于胸,恭恭敬敬地朝桑格雅躬身行了一礼,旋即跨上一步,立在阶前朗声向着庭下,缓缓续道:“凡物之为物,犹人之为人,肉眼观之皆有其相。心溺于其相而易‘执’,进而获生‘贪’、‘嗔’、‘痴’。得之者‘喜’,失之者‘哀’,并总七情皆由‘欲’起。而我事佛之人,修炼的根本即在于摒弃这个‘欲’字。性本不贪,无欲则刚。这天狼弓一事,小僧本不当妄言,然观闻女施主刚才的言行,似乎是误入了歧途。以己心度人腹,其心自露,但盼女施主早日回头。”
空相孑身立于阶前,众人见他只不过是一名寻常不过的小沙弥,然对于桑格雅的存心刁难竟能答得如此从容,不卑不亢且自得其理,心中无不对这少林寺中的僧人暗暗敬服。
“哈哈哈哈,桑施主,贫僧寻你多时,你倒自己先送上门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就在众人等着看那桑格雅如何反应的时候,寺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苍老浑厚的嗓音。还未待众人回过神来,一白眉僧人已然走了进来,手中还自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
观那老僧身长不过五尺,可手中提着一人竟似如提小鸡般毫不费力。玄苦方丈见了老僧,跨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向其行了一礼道:“枯木师叔,路上辛苦了!”
“恩,玄苦师侄这场英雄大会办得费心了。师叔略备了份薄礼,今日特来送你。”枯木向玄苦微微一笑,旋即转头望向桑格雅道,“桑施主,这人,贫道劝你还是趁早交出来吧。”
“哼,我不明白大师您到底在说什么。这人你已经抓到了,此刻又来问我要什么人?”桑格雅一声嗤笑,向枯木手中提着的少年瞟了一眼,冷冷回答道。
此时席间各派人士见这事态演变得益发离奇,大都相机噤了声暗暗旁观,就连那最爱挑事儿的黑蛟此刻也没了声响。人群纷纷注视着这场中的二人,仿佛都在等待着一场好戏的开场。
且说这枯木手中提着的少年正是安佐,他眼下亦如木芷盈般被点了哑穴,空有满腔愤怒,只无奈吐不出半个字来。
“薄礼?不知师叔口中的薄礼是指……”玄苦听得也益发诧异起来,忍不住插口问道。
“呵呵,就是他。”枯木说着将安佐一把提到了玄苦的面前,微微一笑道,“他,就是那个‘不便露面的主儿’雇来的偷儿。”显然,先前黑蛟用以讽刺东方红的话已尽数落入了枯木的耳中。
他话甫一出口,席见立时响起一片惊讶之声。枯木存心清了清嗓子,觑向桑格雅缓声道:“至于那‘主儿’么,跟她,有莫大的关联!”话音未落,只见枯木身形一晃,还未等众人瞧清楚他使的究竟是何招数,桑格雅身后那八名牵执白绫的少女中的一人突然被他一把揪到了庭中。
但见那少女抬头忿忿然怒视着枯木,一双灵动的妙目中透露着几分戏谑,几分无畏。
玄苦定睛一看,不由蓦然一惊,道:“是她?这……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嘿嘿,玄苦师侄莫不是与那二人有私交存心偏袒吧?”枯木半眯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讽刺地望向玄苦道,“他二人若是一身清白,为何到现在还迟迟不肯露面?”
场中的窃窃私语之声渐渐转大起来,终于,葛沧浪头一个耐不住了:“枯木大师,到底怎么回事?趁现在各路江湖朋友都在,您老就别再卖关子了!”
枯木得意地拈着自己的白须,望了若有所思的玄苦一眼,笑道:“好!既然各位同贫僧一样心存疑惑,那就劳烦这为姑娘亲自给我们解解惑吧!”枯木说话间已自伸手解开了木芷盈的哑穴。
木芷盈穴道甫一被解,立即便欲反唇相讥,孰料刚一抬眼,见是枯木一手五指紧扣住安佐的肩头暗暗使力,半眯着的双目正带着三分得意的蔑笑向自己示警。再观安佐在旁虽故作神情自若,依旧挂着一脸毫不在乎的嬉笑,然豆大的汗珠已从其额头不住地渗下来。
木芷盈心中焦急气苦,猛一咬牙,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但见她眼珠倏尔一转,立刻作出一副无辜且又好奇的表情,恭敬地朝枯木施了一礼道:“他二人今日不来,想必定了怕了大师您武功高强了。”戏谑的神色在少女的眼中一闪即逝,只闻她续道,“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枯木大师德高望重,您既言这天狼弓失窃一事与此二人有莫大的关联,那想必您也定是亲眼见到过这失窃的一幕了?晚辈万分好奇,想来在座的各位也同我一样,未知大师可否给我们讲一讲,这天狼弓究竟是怎生副模样?”
“是啊,大师,您先给大伙讲讲吧。”、“是啊是啊……”葛沧浪似乎已被挑得急不可奈,其余江湖中人闻声也相继连声附和。
“臭丫头,你乔装混入我霓裳派,这帐咱们还没算呢!”桑格雅见事态不利,立即从旁插话道。
“哈哈哈,姑娘想知道这天狼弓的样子,这有何难?回去见着那二人亲自要来一观便是,又何消贫僧在此多费口舌?”枯木眼中寒光一闪,有意松开了安佐的哑穴,手上劲力暗使,安佐忍不住一声闷哼,脸上嬉笑的神色也变得有几分不自然起来。木芷盈心中歉然,终又嘟嘴一跺脚,把原先想要说的话重又悉数咽了回去,只一双怒气未消的妙目带着几分关切与歉疚远远地望向安佐。
“可‘那二人’到底是谁呀?”场中之人,多半对这混在霓裳派中的陌生少女的身份一无所知,因此此刻听闻枯木口中提到与这少女颇有渊源的“那二人”时不免充满好奇。这会儿也不知是谁突然憋不住问了一声,一时也问出了场中大多数人的疑惑。
“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没正经的老和尚!”孰料未等枯木答话,寺门处突然飘进一声甜媚入骨的娇叱,又见一团白色的绒毛如闪电般向着枯木搭在安佐肩头上的那只手掌飞来。见这团白毛来势甚迅,枯木不敢怠慢,连忙撤手扬袖向之扫去。就在这一眨眼的瞬间,只见一袭红色的人影从寺门外迅速掠入,一把将安佐带离了枯木的掌控范围之外。安佐乍见那团白色的绒毛,不待细想,脱口道:“三娘!”
原来这冰瞳自幼受姬三娘调教,行动甚是灵活机敏。那日安佐在杭州城北郊被擒,冰瞳许是自知不是枯木等人的对手,遂觑机立即寻回到姬三娘身边求援,引她一路寻踪到此。眼下这小仓鼠被枯木的衣袖扫到跌落地下,又迅速起身歪着脑袋拍了拍脚爪,重又“吱”得一声,窜回到姬三娘的怀里。
姬三娘扑哧一笑,抬眼细细打量了安佐一会,忽尔羞怪道:“傻小子,离开这么多天,想姐姐不想?”
“哈哈,姐姐你说呢?就算这天下之人个个痛恨你,我安佐也绝不会有负于你!”安佐生性洒脱不羁,眼下见这庭中江湖各门各派无不对这使毒的女子咬牙切齿,一脸杀之而后快的神情,再见这面前的女子眉目凝情,为了搭救自己只身闯入险境,安佐心头一暖,顿生一股豪气,大声道。
安佐话音甫一落定,只闻身旁有人重重“哼”了一声。姬三娘不无得意地向那出声的少女瞟了一眼,旋即目含讥诮地望着安佐,莞尔一笑道:“但盼你能记住自己所说的话,莫要食言的好。”
木芷盈在旁的反应,安佐瞧在眼里岂有不知。只念着当下姬三娘孤身涉险,安佐心中情有不忍,也顾不得许多,然先前见着姬三娘时心底涌升的那股不自禁的暖意,经这少女的一“哼”之下,彻底凉了下来。他忽然想到些什么,立又正色向着姬三娘柔声道:“对了,那日我回到破庙中,却见已是空无一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后来你……”
“再也见不到我了……呵呵,”姬三娘打断了安佐的话头,淡淡地将他的话语小声重复了一遍,微笑的神色中染了一层若有似无的哀愁,续问道,“若将来真有一天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不会、会不会有那么一点、想我?”
“妖女!佛门圣地岂是由得你恣意捣乱的地界?这天狼弓究竟在不在你手里,劝你还是趁早交代的好。”南山子一面说着,一面端起茶碗吹了吹茶沫。
“哼,年轻人猎奇心强也就算了,南山老前辈您这么大把岁数了,也不怕折了自己的阳寿?”姬三娘目光如电,冷笑着睨了南山子一眼道。那南山子自顾喝茶,也不抬头,默然只作不见。
正逢此时,但闻“嗖”地一声箭响划破长空,一尾长箭自寺门高墙外飞入,箭头处钉了张信笺,不偏不倚地射在了“大雄宝殿”匾额正中。众人殊无防备,不由一片哗然。
玄苦运力取下信笺,上有一令曰:“天狼现,天地劫。欲寻弓,柳云中——柳云山庄备置薄酒静待天下英雄。”玄苦念完小令,目视听松一眼,诧异道:“这柳云山庄江湖中闻所未闻,不知此约是真是假。”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该来的,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听松虽说是在答话,但听来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玄苦望了一眼场中摩拳擦掌的众人,不禁一声叹息,无言地点了点头。突然,还未待他开口,只见玄苦突然面色铁青,身形一晃。听松在旁瞧得真切,赶忙一把扶住。
“这信上……”玄苦面上泛起一层黑气,讶然无奈道。
“哈哈哈哈,玄苦方丈的内力实在叫晚辈佩服,中了我海棠门的七星海棠居然还能撑那么多时,哈哈,厉害!厉害!哈哈哈……”伴随门外传来的一阵狂笑,少林寺内霎时慌乱起来。听松不待说话,赶忙就地盘腿运功为玄苦驱毒。庭下正中,桑格雅与枯木迅速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祸不单行,就在众人慌乱渐起的当口,那支匾额上长箭的箭头突然“砰”地一声爆裂,散出一阵灰黄色刺鼻的烟雾,瞬时弥漫开来,呛得场内众人睁不开眼。
“是阎罗花粉!快屏住呼吸不要运气。”姬三娘识得这是她海棠门内的毒雾,连忙出言提醒一旁的安佐。
灰黄色的阎罗花粉借了风力越散越浓,夹着股刺鼻的气味,大有渐长的趋势。大雄宝殿前的席座间,此时已是乱作了一团,踩踏声,哀号声,刀剑火并声此起彼伏。
“大家不要运气,原地安坐,莫自乱了阵脚。”一声沉稳浑厚的嗓音盖住了场内众人的惊呼与哀号。话音甫落,忽闻一阵清悦悠扬的笛音渐渐响起,如清风扑面,不绝如缕,直听得众人心中烦恶为之一止,气息逐渐平复下来。
“太好了,他们终于来了!我们走……啊……”听到笛音响起,木芷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兴奋地一把拽住安佐的衣袖,企图拉他一道伺机逃出少林。孰料她一口气未待提起,木芷盈只觉头脑一阵晕眩,身形一软,瘫倒下去。
“喂,你……”安佐不知自己体内因纳了赤蟒蛛之血早已是百毒不侵,正还自觉奇怪为何自己闻了这毒雾殊无恶心烦恶之感,突然见到木芷盈在他身边歪倒,连忙将她一把抱起。
姬三娘在旁瞧得分明,只觉鼻内一酸,想要开口拿他取笑,可话到嘴边终又哑在喉里,只淡淡道:“她中毒了,我们得先设法离开此地。”
“好!可这烟雾弥漫什么都瞧不清……”安佐一心惦念着怀中木芷盈的安危,并未留意到姬三娘眼中的落寞。
“二位施主请跟我来,这边走。”正当安佐同姬三娘为这瞧不清的道路发愁时,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少年僧人的声音。
安佐不待细想,一手抱着中毒昏迷的木芷盈,另一手不由分说地牵了姬三娘的手腕,快步跟上了前头那个烟雾中的朦胧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