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虚道:“可不是,我只对你说,别人跟前我就死也不提。”
妙能心中大大欢喜,因答讪着说:“师父,你歇歇儿,我去好好的做碗汤你喝喝。”净虚道:“你宋家哥哥给我的那只南腿,不知好不好?你去打个阡子闻闻,如果是真南腿,你给我片他几片,再用一个笋鸡儿出了汤,好好的做碗片儿汤我吃吃。”
妙能道:“我就去给你做汤,你静静的睡睡,别胡说乱道的,叫人听着笑话。”净虚点头,妙能脱身出去,心中暗暗欢喜。
才出院门,见三位奶奶同四姑娘过来问道:“老师父好些没有?咱们要去瞧他。”妙能道:“方才醒过来,要口汤儿喝喝,叫我去做呢。屋里怪脏的,奶奶别去,等我给奶奶们说罢。”珠大奶奶道:“你去你的,咱们不到屋里去,就在窗糊外儿瞧瞧罢。”妙能笑着点点头,一直去了。珠大奶奶们走进院子,听见净虚像是同人说话,忽轻忽重,絮絮不已。宝钗向众人摇摇手,轻轻走到窗外听他同谁说话,只听见净虚说:“你别怪我,地根儿谁叫你肯呢?固然是我同他到你家来,谁叫你邀他到屋里去坐呢?罢呀!大奶奶你还说这话,我给了你的药,叫你把身子下了,你又不依。这会儿又这么说,这就是了,你自己吊死的,也怨不上谁来。罢呀!我的二姑娘!他为了你也花的钱不少,穿的戴的任着你的性儿要,谁叫你不掩藏些儿呢!你站着,等他的说话完了,你再说不迟。哎哟,哎哟!是咱的?我的曹二嫂子,你怎么就动起手来?是是是,这是我的不是。我也知道你死的苦,这可不与我相干,是你当家的要下这样毒手。是,我就去,我就去。哎哟!别咬,别咬!罢呀,我的姑娘、奶奶!你两个放一放手,他们就不跟着动手,横竖我也走不了。罢呀!五姑娘,固然是我将酒灌醉了你,脱衣服的时候,你并不言语,这会儿都推在我身上。你们哥儿们别动手,我还走到哪儿去呢?”众人在窗外听了,都寒毛直竖,知道是怨鬼索命。
还要站着再听,只见周家的来请,说太太叫伺候了。宫裁们赶忙走出院来,看见两位太太都站在大殿面前等候。
王夫人问道:“老师父光景怎么?”珠大奶奶摇头说道:“咱们不曾进屋,听说那个病未必好得了罢。”妙空道:“今早瞧着是不中用了,叫宋大哥给他去预办东西。”珍珠道:“很是。今儿晚上你们很要小心。”妙空道:“这事也总出不了两三天。”宝钗摇头道:“未必。”两位太太叹息不已。王夫人请柳太太明日进城相叙两日,再三相订,柳太太应允。珍珠道:“我与宝姐姐同坐一车,将我的车留下,明日柳太太坐进城去。”王夫人道:“很好。”吩咐留包勇在此伺侯,贾琏答应,对平儿道:“明日将我的铺盖送出城来,我在铁槛寺有几天耽搁。”平儿答应。
太太们来到庵门,妙能也赶着出来相送。众姑子拜谢香金,王夫人对妙空道:“诸事你出点儿力,多辛苦些儿。妙能年轻,将就他些罢。”妙空答应,王夫人辞过柳太太,领着奶奶们上车,男女家人车马纷纷望着大道而去。贾琏见天气尚早,同柳绪去钓鱼消遣,取了三四枝钓竿,叫三儿拿鱼筐子,升儿拿着钓竿,一直都到河边。拣那柳阴之下,主仆四人俱守着钓鱼,十分有趣。
且说妙空来到客堂里面,领着徒弟们检点铺垫、茶碗,收拾果盒。妙能在厨房里切火腿、宰鸡,闹了半日,做好片儿汤,吹去面上浮油,尝过咸淡,很有滋味,自己端着一直来到东院,静悄悄并无声响,心中很觉有些胆怯。走进堂屋,只觉得寒毛格甚的尽着发噤,乍着胆子走到房门口,叫道:“师父,我给你做了一碗好汤,横竖叫你吃的喜欢。”到了屋里,一眼看见净虚歪仰在炕上,一张血嘴开的多大,舌头咬成几瓣儿搭拉在外,满口鲜血淋漓,两个眼珠子掉在脸上,面皮又青又黑,十分凶恶可怕,缩着两只手,叉丫着十个指头,已经咽了气。妙能叫声:“哎呀!”“当”的一声,一碗片儿汤掉在地下,觉着心坎儿上冒出一股冷气,赶忙要跑,谁知两只脚就像钉在地下,一动不能。脑袋上冷汗如雨,将个心跳在嗓子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在吓的发昏,只听见背后“扑通”一声,有个人在那一双小脚上摸了一把,妙能更加惊吓,只见眼光?q黑,“扑通”一跤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有个小沙弥走过院门,听见屋里非常一响,心中害怕,不敢来瞧,忙去报知妙空。妙空同着两个徒弟忙忙走到东院,刚进屋里,抬头瞧见师父的这个模样,大大吓了一跳,又见妙能躺在地下,热气腾腾流了一地片儿汤,那个大花猫蹲在一边正舔的有兴。妙空喊声:“不好!师父去了!”命徒弟去叫他们快来。小沙弥如飞跑去叫人。妙空随将门帘摘下,弯身去叫妙能,那里叫唤得醒!不一会,众人齐集。妙空命两个道婆,先将妙能扶出睡在外间炕上。取姜汤灌救,又用通关散吹在鼻孔里面。众人围着喊叫多时,渐渐转过气来,口里还冒冷气,灌了几口姜汤,方才说出话来,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用手指着屋里道:“你们去料理他罢,等我歇歇。”妙空叫老道搭了床来,同着众人手忙脚乱的给净虚穿好衣服,停了床,料理妥当,然后众人大哭起来。
贾琏同柳绪钓了好些鱼,心中欢喜,回到庵来方才坐下,听见哭声,知道老师父咽了气。柳太太道:“咱们也去瞧瞧。”
同着贾琏、柳绪来到东院,走进院子,见老师父屋里的窗子业已卸下,众人正围着大哭。柳太太们走到外间屋里,看见妙能躺在炕上,面色如纸,蓬着头发闭着眼,尚在那里哼哼。原来净虚共有八个徒弟,是妙空、妙能、妙静、妙喜、智空、智能、智静、智喜,内中只有妙能、妙喜、智静三人没有落发。
妙空、智能两个年纪大些,净虚就叫他两人当家。庵里一切事务俱是他两个主管,此刻他两个领着众人大哭。一会,止住哀声,智能命老道去找宋大爷,叫他将办的棺木等项赶着办来,再着人去老师父的亲戚家里报信。一面同妙空领着众人出来,给柳太太、爷们磕头。柳太太劝慰一番,问道:“妙能是怎么一会儿病的这样?”妙空将刚才情形大概诉说一遍,说道:“只可怜老师父回首时候,连个人影儿也不在面前,死的好苦!”
说着又哭将起来。贾琏道:“罢呀,老师父死了,你就称心称意的做了庵主,乐还来不及,哭个什么劲儿”妙空抹着眼泪道:“好二爷,人家正在悲苦,你在这儿引着人笑。”贾琏道:“我多咱引你笑呢?”正在说话,只见一个人戴着顶草帽,身上披着京蓝布衫,白布裤子,蓝布袜子,青布皂鞋,腰间系着个大香牛皮的瓶抽子,有三十来岁的年纪,一张紫黑的面皮,尽漏着两个大白眼珠子,乱不齑糟的一嘴黄须。妙空道:“宋大哥来的很好!”贾琏问道:“这是谁?”智能道:“这就是师父的外外宋钟。”贾琏笑道:“他既叫宋钟,为什么不等着送老师父的终呢?”引的众人又都好笑。妙空将贾琏连推带拉的送出院去,柳太太娘儿两个也走了出来。妙能要回房歇息,柳太太问道:“你怎么一会儿栽在地下?”妙能就将方才这原故详说一遍:“我刚才听说那个大花猫蹲在地下吃东西,想起背后那一响是他跳下地,在我脚上碰了一下,我错疑是被鬼拉住,就吓昏了,栽倒在地。”柳太太道:“你面色很不好,到我那儿去歇歇罢。这里有你师兄们料理。”妙能应允,跟着柳太太到西院子来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