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晴雯就叫醒麝月:你也该醒了,老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准备茶水,我叫醒他就行了。麝月忙披衣起来说: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熏笼去,再叫她们进来。老妈妈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被传染了。如果她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才要叫,宝玉已经醒了,忙起身披上衣服。麝月先叫进小丫环来,收拾好了,才叫秋纹、檀云等人进来,一起伺候宝玉梳洗完。麝月说: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的衣服吧。宝玉点点头,就换了衣裳。小丫环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地道的紫姜酱菜来,宝玉嚼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几句,就去贾母那里了。建莲
,是武夷山一带出产的莲子,一直被当作贡品。
贾母还没有起床,知道宝玉出门,就让人开了房门,叫宝玉进去。宝玉看见贾母身后宝琴向着里边躺着,还没有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箭袖,是做成马蹄样的袖口。贾母又问:下雪了吗?宝玉说: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就叫鸳鸯:把昨天那一件乌云豹的大氅给他吧。
天马,乌云豹,据说都和沙狐有关,它肚子上的皮叫天马,颌上的皮叫乌云豹。不过后边怎么又变了?
鸳鸯答应了,走过去拿了过来。只见这件衣服金翠辉煌的,不像宝琴穿的凫靥裘。贾母笑着说:这叫作'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成线织的。前天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吧。宝玉磕了一个头,就披在身上。贾母笑着说:你先给你娘看看再去。宝玉答应了,走出来,就见鸳鸯站在那里揉眼睛。自从那天发誓之后,鸳鸯一直不和宝玉讲话。宝玉为这事天天不安,现在见她又要躲避,就走上去笑着说:好姐姐,你看看,我穿着这件衣服好不好。鸳鸯一摔手,就进了贾母房间去了。你说这事弄得,怎么能怪宝玉呢?
宝玉只好到了王夫人房间,给王夫人看了,然后回了园子,又给晴雯、麝月看了看,然后去给贾母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叫我注意点儿穿,别糟蹋了东西。贾母说:就剩下了这一件,你糟蹋了就再也没有了。现在就是想给你做也不可能了。她又嘱咐说:不能喝太多的酒,早些回来。宝玉赶紧答应了几个是.
一个老妈妈来到大厅,只见李贵、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仆人,背着衣服包,抱着坐垫,牵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等在那里了。老妈妈又嘱咐了几句,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着伺候宝玉。宝玉慢慢地上了马,李贵和王荣拉着马的嚼子,钱启、周瑞两个人在前面开路,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保护。这场面实在是太大了,比黑帮老大还气派!
宝玉提议说:周哥,钱哥,咱们从角上的门走吧,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转过头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了。宝玉笑着说:虽然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他们都笑了:爷说的对。如果懒得下来,如果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然不好说爷,也要劝两句。这错误,又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节了。他们就往角们走。古人的就是多,要不怎么叫礼仪之邦呢?你看,走过父亲的书房都要有礼节,就别说当面对父母了。现在呢,不骂爹娘的就算好孩子了!这世道也变得太快了。是不是中国人好走极端呢?
正说话,顶头就见赖大进来了。宝玉忙拉住马,想下来。赖大赶忙上去抱住腿。宝玉就在马镫上站起来,笑着拉住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一个小仆人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站住,只有为首的小厮行了礼,请了一个安。宝玉不知道名姓,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马过去以后,这些仆人才走。李贵等六各大仆人的手下人和几个马夫,早准备好了十来匹马等着了。一出了角门,李贵等人都各自上了马,前呼后拥地一阵烟地去了。
再说晴雯,吃了药,病仍然不见好,急得乱骂大夫:只会骗人的钱,一服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着劝: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管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晴雯又骂小丫环们:都钻哪里去了!看我病了,胆子都大了。明天我好了,一个一个地把你们的皮揭了!
吓得小丫环篆儿忙进来问:姑娘干什么呢。晴雯气哼哼地说: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一个人了吗?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指着她说:你瞧瞧这小东西,不问她还不来呢。这里要发生活费,分点心,你就该跑在前头了。你往前些,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好往前凑凑。晴雯冷不防欠身一把抓住她的手,从枕边取了叫一丈青的长簪子,在她的手上乱戳,嘴里还骂着:要这爪子作什么?拿不起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丢人现眼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着晴雯睡下,笑着劝:才出了汗,这不是作死吗。等你好了,要怎么打不行?这会儿又闹什么!有了病,本来就很烦躁,在听到小偷的事情,当然就会火冒三丈了。坠儿犯了错误,带班领导晴雯也是有责任的啊。也不怪她生这么大的气,古代人对名节、脸面看得比命还要重,小偷这个词就是宣布一个人道德上的死刑啊。现在的人呢,对待名节就像对戴一顶破帽子,早摘下来摔了;对待脸面呢,就像对待一块破抹布,已经拽下来扔地下了。
晴雯派人叫宋妈妈进来,严肃地对她说:宝二爷刚才告诉我,让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使唤她,她不听,连袭人使唤她,她背后就骂。今天必须带她出园子,明天宝二爷亲自禀告太太就行了。
宋妈妈听了,明白是镯子的事情暴露了,就笑着劝说:虽然是这样说,也得等花姑娘回来了,再让她走啊。晴雯坚决地说:宝二爷今天千叮咛万嘱咐,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你只要听我的话,快叫她家里的人来领她出去。麝月接着说:这样也好,早也是走,晚也是走,早带走了,早清静一日。
宋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出去叫她母亲来,收拾好了她的东西。她们又一起来见晴雯,她母亲说: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不好,你们教导她,怎么能撵赶出去呢?怎么着也得给我们留个脸啊。晴雯冷冷地说: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