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西碧尔听见费姨妈隔着窗户叫乔耶和杰里。这两人正跟海蒂说什么话。乔耶的话声从庭院传来:“你别打扰她,费,”西碧尔知道海蒂是乔耶最喜欢的姨妈,而他正在设法保护她。
一口棺材,西碧尔看到乔耶和杰里两人抬着的盒子便这样想。它比她在威洛·科纳斯家后面的殡仪馆里常常见到的盒子和棺材要小一些……还是马西娅把这没有句号的想法补充完毕:不过这盒子要装妈妈还绰绰有余。
马西娅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继续沉思冥想:盒子也跟树木和人那样不断在长大。这盒子会愈来愈大,会装得下妈妈。马西娅觉得自己应该出去止住乔耶和杰里,不让他们把那盒子放在运货马车上;又觉得自己应该为她母亲担忧;但又觉得自己并不担忧,因为她愿意她母亲死!
可是马西娅当时不可能知道:在小女孩中,希望母亲死掉的想法是屡见不鲜的;在正常的情况下,小女孩们首先是爱父亲;而且这种想法在不断增长,因为她们发现自己的母亲在争夺自己父亲的爱。
但当平时在埃尔德维里表现良好的海蒂纵声大笑起来,一如她在威洛·科纳斯那样肆无忌惮时,她女儿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怒气,使这种愿意母亲死掉的想法更为强化了。
马西娅为自己这种想法而感到十分内疚,便把这想法摒弃,并把躯壳还给了西碧尔。西碧尔并不知道马西娅有小盒会长大的胡思乱想。
威拉德
威尔伯医生独自一人反复思考多塞特这一病例时,一次又一次地回顾了一个孩子被虐待、被污辱、被剥夺了正常的童年生活,并为了生存下去这个最荒谬的原因而被赶入精神性神经病的境地的怪异家世。但所有的事实根据,都出自一个来源——西碧尔及其化身。威尔伯医生明白,必须有其他证据来证明其真实性。
那位母亲早已去世。除了患者本人以外,显然只有父亲是唯一的人证。将近三年的心理分析也只能靠他来核实。因此,在1957年4月,医生在仔细地探索了母女关系以后,决定把威拉德·多塞特引进病例调查。西碧尔写信要他来纽约。
如果这里是司法的法庭而不是人类感情的法庭,威尔伯医生和西碧尔对于把七十四岁的威拉德·多塞特从他居住的底特律(还在那里高兴地再次结婚并继续工作)请到纽约来这件事都会比较乐观。但威拉德同他女儿和医生的关系已经紧张,恐怕不会肯来。
威拉德早已讲清:西碧尔已经三十四岁,不应再由他来供养了。其实,在她来纽约快到两年把钱用完的当口,他曾同意替她支付生活费用,使她能继续治疗。这里要补充一句,她来纽约一年后把心理分析的事情告诉了他。
医生认为这种经济资助是还债,是父亲替他那奋力通过心理分析而恢复健康的女儿还债。他对她的资助是吝啬的,不定期的。但在她这个生活阶段,她没有存款,没有固定职业。她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偶尔卖几幅自己的画,做家庭教师,间断地在韦斯特恰斯特医院担任美术治疗学家的半日工作。医生还认为威拉德·多塞特之所以负有义务,是因为他花掉了女儿的钱。他卖掉了西碧尔的钢琴、卧室家具和几幅画而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也没有把售出的钱给她。他甚至要她支付她母亲葬礼费用的一半。有一次,威拉德没有寄来西碧尔一个月的生活费,这种情况在西碧尔读大学本科时也曾发生过,这使医生对威拉德愈发反感。她父亲没有寄来支票,又不许她借钱,迫使她每天吃两餐饼干和桔汁,这样一直延续了五个星期。
当今和过去的几次插曲,使西碧尔感到她父亲给她钱是迫于压力或出于一种责任感,而非出自对她的关怀。威尔伯注意到西碧尔的沮丧,便写信给威拉德·多塞特,告诉他这种拖欠使他女儿极度痛苦,很难再忍受了。他回信说他很忙,不可能时时记住细节。甚至付不出医生的治疗费也没有使他操心。维基曾讲他说过:“威尔伯医生有钱,让她承担吧。”
1957年的威拉德·多塞特,显然同那位在心理分析中早已出现的父亲是同一个人——全神贯注于绘图桌,被钻床的噪声所包围。
“维基,”医生问道,“难道多塞特先生从来没有看到多塞特夫人对西碧尔所施加的暴行么?”
“他会问西碧尔:‘你的胳膊怎么回事?’或‘你的腿是怎么回事?’”维基答道,“然后只是耸了耸肩膀就走出去了。”
西碧尔写给威拉德的信刚刚寄出不久,她就在邮箱中发现了他的来信。她害怕在自己一个人在家时读它,因为他有几封信曾使她变成另一个人(这是大夫的说法)或使她“晕了过去”(这是西碧尔自己的说法,沿用至今),她等到特迪·里夫斯回家后才拆开信封。
信的内容如下:亲爱的西碧尔:
弗里达提醒我:该写信给西碧尔了。弗里达愈来愈象我们多塞特一家的人啦。她告诉我好几次,说她的日子挺舒心。依我看,她多少是自得
其乐吧。看到她如此快乐,我很高兴。我们在昨天收到你表示欢迎我去纽约的信。我们每次收到你的来信时总是十分高兴,希望你这个学期不
会太忙,不会在学习上过于困难。希望你在考试中一直顺利。哈哈!
我的工作进展得不错。天气很冷。每星期在家呆上两天①挺好。但我为我仍能工作和赚钱而高兴。明年的工作看来还不少哩。弗里达仍喜
欢她的工作。社会安全费涨了7%,所以我现在拿到的社会安全费也多了。我现在每月能得104美元,大有帮助啊。幸亏我加入了社会安全。这是多
年以前的事了。我老啦,我不再看电视上的“莱西②”,而且现在就得上床睡觉。早睡早起嘛。没有什么新闻。那就再见吧。
写自你的爸爸威拉德
西碧尔觉得其中没有什么令人烦恼的事。她只能咧嘴笑着接受她父亲眼下全神贯注于弗里达和他自己的现状。她只能茫然地觉察他之所以强调社会安全费是拐弯抹角地提醒她:他不是一个洛克菲勒③。他有自己的房子和另外三处房地产,有大量银行存款,目前还有很好的收入,加上弗里达的工资。但他居然要西碧尔相信他那社会安全费的微薄收入竟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对他第一次用“威拉德”来签名,她只能报以苦笑。他突然地如此不拘礼节,摆出了亲密友好的姿态。
此刻,西碧尔还能自持。心理分析才做了不到三年半时间,她就能做到这一点,表明她正逐渐成熟,能够承受现在这种处境。要是在过去,这种处境早就引起人格的分裂,某个化身早已出现了。
弗里达·多塞特翘着鼻子,如同食肉猛禽那角质的大喙,拍翅飞进她丈夫的店铺。这是在底特律近郊他们那座舒适的大房子的地下室。这位妻子一言不发地递给丈夫一封信。高跟鞋一阵克嗒声,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