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把信叠好,装进信封,放到枕头旁边,合上了眼睛。老鼠立即在天花板上面闹腾起来,不久又平静了。
三四郎眼前有三个世界。一个遥远,这个世界就象与次郎所说的具有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风气,一切都平稳安宁,一切也都朦胧恍惚,想回去就能立即回去,当然回到那里是毫不费力的。然而,不到万不得已,三四郎是不愿回去的。也就是说,那地方是他后退的落脚点。三四郎把已经摆脱了的“过去”,封存在这个落脚点里。
一想到慈爱的母亲也葬身在这样的地方,立时觉得太可怜了。因此,当母亲来信的时候,他便暂时在这个世界上低徊,重温旧情。
第二个世界里,有着遍生青苔的砖瓦建筑,有宽敞的阅览室,从这头向那头望去,看不清人的脸孔。书籍老高,只有用梯子才能够到,有的被磨损,有的沾着手垢,黑糊糊的,烫金的文字闪闪发光。羊皮、牛皮封面,以及二百年前的纸张,所有的书籍上都积满了灰尘。这是打从二、三十年前渐渐积聚起来的宝贵的尘埃,是战胜了宁静日月的宁静的尘埃。
再看看活动在第二世界的人影,大都长着未加着意修整的胡子,走起路来有的脸朝天上,有的低头瞅着地面。服装全都脏污,生活无不困乏,然而气度又很从容不迫。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里,但仍能整天呼吸着太平盛世的空气而毫无顾忌之色。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因不了解时势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的烦恼而有幸。广田先生就在这里,野野宫君也在这里。三四郎眼下也稍稍领略了这里的空气,要出去也能出去,但是,舍掉好不容易才尝到的个中情味也实在遗憾。
第三世界灿烂夺目,宛如春光荡漾。有电灯,有银匙,有欢声,有笑语,有发泡的香槟酒,有堪称万物之冠的美丽的女性。三四郎同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过话,同另一个见过两次面。对于三四郎来说,这个世界是最深厚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眼前,但很难接近。从难以接近这点上来说,犹如天边的闪电一般。三四郎远远地遥望着这个世界,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要是不进入这个世界,就会感到这世界某些地方有着缺陷,而自己仿佛有资格成为这个世界上某一处的主人。尽管如此,理应得到繁荣发达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阻塞了自己自由出入的通道。
三四郎对这些都感到不可理解。
三四郎躺在床上,把这三个世界放在一块儿加以比较,然后又把三者搅混在一起,从中得出一个结果来。——总之,最好是把母亲从乡间接出来,娶个漂亮的妻子,一门心思搞学问。
这愿望倒很平凡,但是在他确立这样的愿望之前,是经过种种考虑的,所以对一个惯于凭借思索的力量来左右结论价值的思考家来说,这种愿望不算平凡。
然而这样一来,诺大的第三世界就被一个渺小的家眷所代替了。美丽的女性很多很多,要把美丽的女性翻译出来,也会各色各样。——三四郎学着广田先生,使用了“翻译”这个字眼。倘若能够翻译成人格化的语言,那么为了扩大由翻译而产生的感化范围,完成自己的个性,就必须尽量接触众多美丽的女性。要是只满足于了解妻子一人,那就等于自动使自己的发展走向不完备的道路。
三四郎按照这种逻辑推理,把思想发展到这一步,发现多少受了—些广田先生的影响,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痛感不足。
翌日来到学校,讲课内容照例枯燥无味,教室的空气却依然有些脱俗。午后三点钟之前,三四郎完全是个第二世界的人了。当他带着一副伟人的姿态走到追分的派出所前面时,忽然同与次郎相遇。
“阿哈哈哈,啊哈哈哈!”
伟人的姿态经此一笑彻底崩溃,派出所的警察也忍俊不禁。
“什么事?”
“没什么,你走路的姿态最好能象个普通的人,实在显得有些浪漫阿罗尼①。”
①原文是德语RomantischeIronic,德国文学史上的术语,意思是为了求得艺术创作和批评中取材的自由,站在脱离一切的非现实的高度,凭借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无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性,提倡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化。
三四郎听不懂这句外文的意思,他无可奈何地问道,“房子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