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顺手又抓起五六块葵花软糖。
“嘿!您瞧呀!比吞下这些糖还快呢!”他边说这张开嘴,那些糖块一块接一块地送进嘴里。
布瓦松寻思了片刻后说:
“皇帝也许另有自己的谋略呢。”
“您可别这么说!”朗蒂埃又情绪激烈地说,“他的谋略,有谁不知道?整个欧洲的人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杜伊勒利宫的侍从们天天都能从桌子底下两堆呕吐物之间把您那位烂醉如泥的老板拖出来!”
听到此布瓦松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说:
“奥古斯特,您的话伤害了我,辩论归辩论,可不兴人身攻击!”
于是维尔吉妮只得出面调停,叫他们不要为此动了肝火。说正经的她就是面前两个男人的欧罗巴女神,他们两人怎么分享她都听其自便,何苦无休止地去争论政治呢?两个男人又不冷不热地打了一会儿舌仗。后来那警官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个爱记仇的人,便把他刚刚做好的匣子送给朗蒂埃。那盒盖上刻着几行字:赠给奥古斯特,友情留念。朗蒂埃满心喜欢,仰起身子,几乎跌倒在维尔吉妮的怀中。做丈夫的看到这情形,脸色变成了旧墙皮的颜色,用混浊的双眼望着他们,一言不发;然而他红胡子里的一些汗毛都在此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抖动起来,这足以让一个不了解他性格的男人心神不定,但是朗蒂埃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
朗蒂埃这家伙如此厚颜与大胆,着实讨得女人的喜欢。布瓦松刚一转身,他脑子里便生出一个捉弄他的念头,他闪电般地在维尔吉妮的左眼上吻了一下。平常的时候,他倒也表现出狡猾的谨慎;但是,当争论起政治之后,他就敢置一切危险于不顾了,在朋友的妻子身上占便宜,以尽余兴。那些在警官先生身后贪婪的抚爱,悄悄的温存,真是对他厌恶的帝国和皇帝的报复。不过,这一次他忘了热尔维丝就在眼前。她刚刚消除了污水,擦净了店铺的地面,站在了高柜台不远的地方,等着店主给她那三十个铜币。当她看见那眼睛被吻的一幕后,显得异常平静,就像看到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她也犯不着搅和其中。倒是维尔吉妮似乎显露出几分不自在。她把三十个铜币丢在热尔维丝面前的柜台上。然而,热尔维丝却纹丝未动,像是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洗涤的疲惫还未缓解,浑身湿透,形容难看,活像一条被人从阴沟里拖出来的狗。
“那么,难道她什么也没对您说吗?”她终于憋出一句话问朗蒂埃。
“您在说谁?”他嚷道,“呃,呃,您是说,娜娜!是啊!她没说别的话。嗨!贱货只凭一张嘴!偷人凭个嫩身子!有什么好说的?”
就这样热尔维丝手里拿着三十个铜币走了。她那双被污水浸透的破鞋走在路上发出啃苹果般喀啦声响,那双绝妙的鞋子像在奏乐,那乐章伴随着宽大的鞋底留在街上的一个个湿脚印渐渐远去。
本区的酒徒们聚在一起时都谈论她因为女儿的堕落而借酒消愁。她自己站在酒店柜台前喝着烈性甜烧酒时,也显出悲痛的模样,她自甘堕落并想借此结束这难挨的生命。当喝醉了酒,回到家中像只母驴般在屋里转圈时,她结结巴巴地说她心里难受。然而正直的人们只得耸耸肩,都明白她在小酒店贪杯之时,正是她忧郁至极的排遣与发泄。总之,这也可以称做“酒瓶中的苦涩与酸楚”。说实在的起初她无法接受娜娜离家出走的现实。女儿的举动曾使她心中残留的正气跃然而起;再说,按常理说作为母亲总不情愿承认自己的女儿与某个路人萍水相逢便卿卿我我打得火热。然而,耻辱的心情在胸中压抑得太久,以至于变得精神愚钝,头脑眩晕,肝胆欲碎。她在家中时总为此事心神不宁。她完全可以整整一个星期不去想她那个行为不端的女儿;但是,忽然间一种慈爱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的情感紧紧地包围了她,就如同她有时饥肠辘辘,有时又酒足饭饱,一种想在某个小地方与女儿相遇,抓住她亲吻一番的强烈欲望在心头升腾,或许女儿一时兴起会打她几巴掌。但是,那种纯洁的情感终于没有被她找回。不过,娜娜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吗?当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下子无影无踪,怎能不叫人怅然若失呢?
每当这些念头占据她的全身,她便用警察般的目光在大街小巷里四处搜寻着。是呀!如果她遇见了她的不肖女儿,又怎么把她带回家去!今年以来本区的街道布局变化真大。人们发现马尚达和奥尔那诺两条大街已经拓宽拓长,原先的鱼市街上的界牌已不复存在,并且已经与城里的大街贯通。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鱼市街一侧的房屋已被拆除,眼前是一片空地。现在从金滴街上可以望见辽阔的天空,有了足够的阳光和通畅的空气了;以前此处挡住视线的旧房屋都没有了。现在的奥尔那诺大街上一所六层的住宅楼拔地而起,墙面上的雕刻精美得像教堂一样,那宽敞的大窗子,绣花的窗帘,一派奢华的景象。这座住宅楼全身洁白,恰好坐落在金滴街的对面,它乳白色的折光好似让对面的小街蓬荜生辉一般。甚至,每天这座楼房成了朗蒂埃和布瓦松争论的话题。朗蒂埃对巴黎的拆建工程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他指责皇帝到处滥建宫殿,为的是把工人们都赶到外省去住;布瓦松听了气得脸色发白,回敬他说事实上恰恰相反,皇帝首先想到的正是工人们,他在巴黎大兴本土,就是为了给工人们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只要他愿意,就是把巴黎拆平了也无妨。热尔维丝住惯了黑暗街道里的房子,城市美化修缮工程反而使她讨厌,确切地说她的厌恶感来自于阴差阳错的时间,城区美化的时候恰逢她家境衰败的倒霉日子。一个人深陷于泥泞之中时,绝不会喜欢明媚的阳光照在自己的头上。同样如此,每当寻找娜娜的日子里,不得不跨过脚下的建筑材料,沿着成为工地的人行道,艰难地行走,碰到建房栅栏几乎被绊倒时,此时,她便会勃然大怒。奥尔那诺大街上的那座漂亮住宅楼让她怒不可遏,这种房子里住的都是像娜娜一样的婊子!
一段时间她得到了种种有关娜娜的传说。总有好事的长舌者忙着向她传播流言蜚语。有人告诉她,她那没有人生经验的女儿一时兴起,刚刚抛弃了那个老头儿,其实她在老头儿家过得蛮好,备受宠爱和温存,如果她在老头家会做人,甚至可以得到自由呢。然而少女总是涉世不深,疏于精明,她或许是跟一个向女人大献殷勤的坏少年跑了,传话的人并不知道确切的情况。有一种说法似乎是确切的:有一天下午,她与那老头儿来到巴士底广场,她借故要去解小便向老头儿要了三只铜币,老头儿便在广场上等她回去,而她已经溜之大吉了。在上流社会里,人们把这种小把戏称为英国式的小解。另一些人发誓说曾经在小教堂街的“疯狂大舞厅”里见过她在跳艳舞。于是,热尔维丝就打定主意常常到低级跳舞场去。每每经过跳舞厅必定进去看看。古波也陪她去,起初的时候,他们只是在舞厅里草草转上一圈,逐个辨认一番扭动腰身跳舞的荡妇们的面容。后来的一天晚上,手头上有几分钱,就坐在了一张桌子旁,喝起一瓶酒来,这样既可以解口渴,也能等等看娜娜是否会来这个舞场。然而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找娜娜的事抛在脑后了,喝着酒倒是满心喜欢,那艳舞也让他们看上了瘾。他们双肘支在桌上,几个小时一言不发,在混浊的空气和暗红色的灯光下,用呆滞的目光望着那些街头荡妇在颤颤巍巍的地板上疯狂地跳着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