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郡陸希聲傳
  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傳:上德合道,不以德稱,無以而為,故有常德。下德失道而同於德,有以而為,故無常德。上德之用,法乎自然,故無以為而無為也。下德之用,法乎無為,故有以為而為之也。夫仁者兼愛,皆有為而為,能無以仁為功者,上也。義者禁非,亦有為而為,能有以義為利者,上也。何則?若以仁為功則滯於為仁矣,若不以義為利則徇於非義矣。夫禮之上者,所以辨上下,定民志。至於陳玉帛,尚往來,斯禮之末節也。今禮敬於人,人未之答,彼誠失禮之微者。我乃鮑然變色,奮肱而引之,則失禮復甚於彼矣。夫禮所以防争,失之於末則反以起争,斯乃世俗之常情,不達禮之大本故也。老氏舉其失禮之甚,譏其起争之由,將使人反禮之本,復歸於太一者耳。《記》曰:愛人而不親,則反其仁;禮人而不答,則反其敬。故克己復禮而不尤於人。《易》曰:謙以制禮。又曰:謙,德之柄。苟能執謙之柄,復禮之始,則指撝而無不利,安有攘仍之失哉。且上德無為自然合道,失於上德,法乎無為,故曰失道而後德耳。夫法乎無為,德業著矣;有為而為,仁功見矣;裁而利之,上義明矣;制而防之,上禮立矣。故曰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也。夫失於彼者得於此,此天下之常理也。故忠信之質衰於中,而禍亂之機兆,則制禮以防其亂,故禮居亂之首。大道之華發於外,而愚昧之情或,則崇智以導其愚,故智為愚之始也。前識者,智也。智為先見之明,而照於未形之理者也。然則仁義禮智皆聖人適時之用,所以與世汙隆,隨時升降者耳。故執古御今,則以道德為之本,禮智為之末。化今復古,則以禮制為其始,道德為其終,所謂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者也。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而酒之流禍生焉;仁義禮智非以為亂,而治之弊亂至焉。惑者不知利欲之為亂,乃欲歸罪聖智,因謂絕而棄之,則可以復於上古之治,一何過哉,一何過哉。故曰論禮於淳樸之代,非狂則悖;忘禮於澆漓之日,非愚則誣。在於尋流還源,去末歸本,正禮義以反仁德,用有名而體無名,則自然之道不遠而復矣。所謂大丈夫者,且將斷此而不疑,安處於道德之本,不滯於禮智之末者耳。何為其然乎?作法於治,其弊猶亂;作法於亂,弊將若何?故去彼華薄,取此厚實,斯乃執古御今之深旨也。於乎禮亦有之,祭天一獻,貴質也。器用陶匏,貴素也。明酒之用而玄酒之尚,莞簞之安而藳秸之設,皆貴本也,安可忽之哉。
  經: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一也,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貞而貴高將恐蹶。故貴必以賤為本,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其以賤為本也。非乎?故致數輿無輿,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傳:夫一者,道之子,物之始也。能抱其子,復其始,則萬物莫不遂其生之理矣。雖天道之與神明,地道之與山谷,莫不以得一之故而能清靈寧盈耳。《易》曰:天下之動貞夫一。故侯王得之則為天下貞,所以致之其道一也。然唯其致之,不可恃之,故戒其無以此為也。苟恃其清靈寧盈,則必將裂發歇竭矣。於乎萬物恃其生,天理必滅。侯王恃其貞,貴高必蹶。特加貴高之言,將戒侯王之深旨也。亦既戒之,而又演之,曰其所以得貴為王侯,必以賤者為根本也。其所以高居大位,必以下民為基址也。至於孤寡不穀,皆下賤之稱也,而侯王以此自稱者,此以下賤為本之謂也。窮極其致,何以明之?夫士農工商具於民,然後有國焉;輪轅箱軸備於用,然後有輿焉。今指輿而數之,則皆輪轅箱軸耳,不見有輿也。指國而數之,則士農工商耳,不見有國也。然則士農工商,國之賤下者也,國之所以存,以賤下為本耳。故侯王當以貴自戒,不欲琭琭然如玉之貴異;當以賤下為本,故宜珞珞然如石之凡賤也。
  經: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傳:夫權也者,以反為動而合於正者也。實也者,以弱為用而制於強者也。天下之物皆生於有形,有形之物必生於無形。天下之事皆生於有兆,有兆之事叉生於無兆。故知反之為動,必生於弱之為用,則動微之幾,必生於靜冥之理。然則幾生於理,終歸於理,權生於實,終反於實,此皆道之通變覆卻相濟者也。
  經: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
  傳:《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道也者,通乎形外者也。形而下者謂之器。器也者,止乎形內者也。上士知微知彰,通乎形外,故聞道而信,則勤行之。中士在微彰之際,處道器之間,故聞道而疑信相半,故若存若亡。下士知彰而不知微,止乎形內,故聞道則大笑之。不唯笑之,且將非之矣。夫道也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苟不為下士所非笑,則不足以為真精之道矣。然則為下士所非笑者,豈不以立言有云乎。夫體道者,與日月合其貞明,而其光不耀,斯明道若昧也。與天地合其易簡,而其用不可為典要,斯夷道若纇也。與四時合其運行,而其動必反於玄妙,斯進道若退也。常處卑下,而終不可渝,斯上德若谷也。常居溷濁,而終不可涅,斯大白若辱也。衣被天下,而不有其仁,斯廣德若不足也。生畜萬物,而不顯其功,斯建德若偷也。復其性以御其情,斯質真若渝也。正乎內而行乎外,斯大方無隅也。以若拙之匠,陶甄天下而不為近功,斯大器晚成也。以不言之教,鼓動萬物而不事小說,斯大音希聲也。事無事,莫睹其用,斯大象無形也。為無為,莫識其體,斯道隱無名也。夫唯善濟貸於萬物,而不責其報,是以萬物受其生成而不知其德,故下士聞此道而笑之,不信其能若此耳。
  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冲炁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自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亦我義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傳:夫真精之體,生妙物之用,炁形既具,萬物生焉。夫陰陽相交而為冲炁,冲炁運化而成萬物。然萬物之生也,莫不背陰而向陽,冲炁行其中,所以和順其生理也。聖人立教之指,必原夫天地之道,窮萬物之理,然後知人之生也,亦以冲炁為主焉。何以明之?夫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其始有精爽,謂之魂魄。魄者,陰也。魂者,陽也。陰陽化淳,而冲和之炁行乎其間,所以成形神也。故冲和之炁全,則神與形相得,神與形相得則為生。冲和之炁散,則神與形相離,神與形相離則為死。死者不可復生,散者不可復全,故必能養其浩然之炁,然後可以合於自然之道。《易》不云乎,天地之大德曰生。生也者,蓋聖人之所重也。聖人之所以重其生者,何將以行道也。道也者,域中之所尊也。雖大包天地,細入毫芒,要而言之,在於身心而已。是以為道之人務治身心之要,治身心之要在處眾人之所惡。然則孤寡不穀皆眾人之所惡,而王公自以為稱者,將以損身心之強梁,而求益於道德者也。在《易》損之為善,莫善於懲忿窒慾。懲忿窒慾則其心日明,其心日明則可以益於理矣。為益之美,莫美於遷善改過。遷善改過則其身日正,其身日正則可以損其事矣。所謂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也。夫人之所以教,教人日益;我亦教人,教人日損。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也。夫道以柔弱為用,不與物争,故物莫能與之争,所謂不損益之者也。強梁者以暴害物,物亦害之,故不得盡其生理,所謂莫益之或擊之也。吾知彼強梁為萬物所惡,故以此柔弱為眾教之父。何以明之?夫水以至柔為用,而穿於石之至堅;炁以無形為體,而入於物之無間。是知有為之教本於事,以剛健為主;無為之教本於理,以柔順為先。吾見水之攻至堅,炁黑之入無間,是以知無為之有益,有為之有損也。夫行多言之教,滯有為之事,則有為之有損也。行不言之教,通無為之理,則無為之有益也。多言之教,有為之損,舉天下皆是也。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則天下希及之。於乎知我者希,則我者貴信矣。
  經: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傳:夫名者,立身之表也。有其實則身見尊於當時,名亦揚於後世。苟以矯激為之,不足施於事實,則名雖聞人,身必棄於有道矣。貨者,發身之資也。得所用則身以好施見重,貨不為己而積。苟以貪冒得之,不能散於仁惠,則貨雖滿堂,身必薄於有德矣。得竊名黷貨之譏,而亡其修身約己之道,二者孰為病乎?故甚愛名者叉生偽,則大傷其實矣。多藏貨者必招盜,則厚失其資矣。故知足則不貪貨,知止則不貪名。不貪貨則不辱,不責貪則不殆。夫唯如此,則其名可以長有,其貨可以久守矣。
  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傳:夫聖人道濟天下,而猶慮一物不得其所,則成眾務而不弊矣;德充四海,而不敢介然自矜於懷,則應萬機而不窮矣。行至易之道而不徑庭,因自成之器而不雕鐫,陳至當之理而不文飾。夫如此,則物遂其性,人盡其能,天下之事不勞而自定矣。究其所以然者,皆自然而勝耳。猶躁作者勝祁寒,靜正者勝祁暑,非有心於寒暑,而寒暑不能侵之。故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天下之動貞夫一,故清靜可以為天下正也。
  經: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