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烟一路唧唧喳喳,说个不歇,谢小妹起初一直沉默不语,但后来慕寒烟讲了一些太姥山上的传说轶事,渐渐勾起谢小妹的兴致,二人不知不觉便结下了深厚的情感。
  傍晚时分,进入金陵城,一路往乌衣巷去,却见乌衣酒肆已成一片灰烬,苏眉姑、花云裳、王小琥、王小珀四人也已不知去向。听邻居说,昨夜乌衣酒肆起了大火,一共烧死一十二人,尸体面目全非,放在义庄至今无人认领。
  谢小妹回到忘言堂,本来就是一座冷清的老宅,现在更是空空如也,也不见谢秋白和陈妈的身影。谢小妹慌了慌神,她早知哥哥不会在家中久留,却不想会走得这么匆忙,连她的生死都可以不顾,更何况陈妈也没了踪影。
  谢小妹在大厅坐了一会,越发觉得此事蹊跷,向慕寒烟道:“陪我到义庄走一趟。”
  “去义庄做什么?”
  谢小妹开玩笑道:“捉鬼,你去不去?”
  “真的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呢!咱们快走。”当真天不怕地不怕。
  苏毓芳本来藏在忘言堂的墙头,听到谢小妹要去义庄,便知她的心里放心不下,要去确认乌衣酒肆烧死的一十二人包不包括苏眉姑等人在内。
  来到义庄,天已暗了下来,看守义庄的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谢小妹和他打过招呼,说明来意,老头便领着她们到大堂里来,十二口棺材一字排开,尚未封盖,每一口棺材脚下都点着一盏油灯,意为亡魂照明指路。
  仍有一股尸体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谢小妹向老头要了一只灯笼,照过每一具尸体,他们的喉骨都有一个窟窿,确是被谢秋白一剑穿喉的一十二人,谢小妹这才放下心来:“看来眉姐姐他们还很安全。”又想:“可是他们会去了哪里呢?为什么陈妈也不见了?”
  “姐姐,你不是说来捉鬼的吗?鬼呢?”
  谢小妹笑道:“子夜未到,鬼不出行。”
  看守义庄的老头忙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呸呸,童言无忌,有怪莫怪。”
  一阵寒风扑来,棺材脚下的油灯顿为一灭,原来谢小妹和慕寒烟进来的时候,并未把门带上,老头道:“长明灯不能灭,否则亡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便会在外成为孤魂野鬼。”将门关紧,拿出火石准备点火,猛地一个抬头,却见一十二具尸体忽地全部站了起来。
  老头双目一翻,顿时吓昏过去,慕寒烟却是十分兴奋:“姐姐,这就是鬼吗?”要不是尸体烧焦,面目狰狞,她还真想上去摸上一摸。
  谢小妹手脚发软,刚才所谓捉鬼云云,不过逗着慕寒烟玩的,其实她远没慕寒烟大胆,否则也不会叫她陪着自己来义庄了。
  苏毓芳藏身大堂外面,大门被看守义庄的老头关起来后,他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也不知里面发生什么事,却听谢小妹大叫一声,开门冲了出来,接着慕寒烟也跟了出来。
  “姐姐,你怎么了?”
  夜空回荡着阵阵铃响,清脆而又深远,一十二具尸体僵硬地走了出来,苏毓芳倒吸一口凉气,心忖:“莫非尸体真会复活?”但又立即想到:“莫非这些尸体是活人假扮?”
  慕寒烟道:“姐姐,你不是说‘子夜未到,鬼不出行’的吗?现在不过亥时,怎么鬼就开始出行了呢?”
  谢小妹哪还有心情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紧紧拽着她的手,慕寒烟道:“姐姐,咱们不捉鬼了吗?”
  铃响悠悠朝着西北方向渐行渐远,一十二具行尸便如木头一般,跌跌撞撞,循着铃响的方向而去。
  苏毓芳见他们并不伤害谢小妹和慕寒烟,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了下来,自铃响的方向吹来一股寒风,慕寒烟顿时打了一个哆嗦,谢小妹心下一片雪亮:“原来是这么回事!”
  “妹妹,咱们跟着行尸。”
  慕寒烟求之不得,拍手笑道:“这次总算没有白来,江湖果然无奇不有!”
  谢小妹见她天真烂漫,不知危险,提醒道:“这人会操尸术,想来不会简单,咱们要多加小心。”
  “姐姐,什么是操尸术?”
  “我听家师讲过,一般的人在死后二十四个时辰之内,精气不散——也就说,这时候的尸体,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要尸体没死,就会产生意志,对于一具尸体来说,他最大的意志便是求生,这是极其可贵,也是极其可怕的一种力量。人的生命需要这种力量,也是一种本能,谁不渴望生而惧怕死?这种力量有自发和诱发之分,有些人明明已经死了一些时候,没有气息,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一切生的征兆,但却可以凭借一种意志重新活了过来,是为自发;还有一种便是借助药物,或者其他精神的刺激,使得死去的人产生这种力量,这便是诱发了——操尸术便属此类。你听这铃响,难道不觉得古怪吗?我虽不谙此道,却也可以听出这是铃响是由不同的金属发出的,而且其中颇含规律。还有,刚才我闻到铃响的方向飘来一种若有若无的奇香……这种奇香……”
  “姐姐,你怎么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操尸之人便是用古怪的铃响和这种奇怪的香气刺激尸体,从而刺激尸体求生的意志。”
  “也就是说,这些尸体其实没有死。”
  “可以说他们没有死,但也不能称之为活人,因为他们没有意识,所以才能受人操纵,最多可以算是行尸。”
  谢小妹说了这么一大堆,慕寒烟只是一知半解,心里却极为佩服谢小妹,同时也对这位操纵尸体的幕后之人充满期待,暗想:“这人能够操纵尸体,想是一位极其厉害的武林奇人,应该好好结交才是。”
  二人跟在行尸后面,谢小妹内心却隐隐不安起来,她无可预知这样的夜晚下面会藏着怎样的阴谋。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行尸已经来到一片荒野之地,不见人迹,便连草木也是十分稀少,只有数不尽的孤坟幽幽泛着鬼火。
  只见一个坟头徐徐飘下一条身影,衣袂嫳屑,铃铛乱响,一十二具行尸就如疯了一般,相互撕咬,慕寒烟这时才感到一丝害怕,缩着身子躲在谢小妹后面。
  “我终于练就操尸术了!”听说话的声音应是一个女人,仰天大笑,笑声透着一股悲呛味道,似乎人生遭逢十分凄惨的变故。
  谢小妹暗道:“原来是个初学者!”
  苏毓芳藏在离谢小妹和慕寒烟不远的一棵马尾松上,只觉这人的声音十分熟稔,但在黑夜之下,却又看不清她的面目,只听寒风呼呼而过,将她的笑声吹远,继之而来的便是她的哭泣,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抱着身子蹲在坟头。
  “爹爹,你要等我!”那人站了起来,身体似乎一下高大许多,双臂一展,便如蝙蝠一般,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慕寒烟慌忙赶了出来:“喂,前辈别走,咱们交个朋友……”
  谢小妹道:“什么前辈,听她说话的声音,年纪跟咱们应该差不多。”
  那人远去,铃响消失,一十二具行尸像被抽了筋骨一般,软趴趴地倒在地上,苏毓芳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有惊无险,又向谢小妹望去,但见双臂环胸,一双眸子犹如星辰,闪着微光,直直望向远方,似欲望穿整个黑夜。
  苏毓芳暗暗称奇:“她的双目怎会发光呢,倒是一直没有发现。”
  正欲看个究竟,却觉肩头被人一拍,一条曼妙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夜幕,苏毓芳识得是潋滟山庄“鹊踏枝”的轻功,当下便跟了过去。
  片刻,来到金陵大街,因为官府实行宵禁,所以并无行人。那人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一停,朝着苏毓芳回眸一笑,苏毓芳满心欢喜,叫了一声:“姐姐!”那人正是苏毓芳的姐姐苏玉蕤。
  二人翻身进了客栈,来到一间上房,苏玉蕤掩了门窗,道:“二郎,你的武功可是越来越退步了,我跟在你身后这么久,你竟一点也未发觉,若我是你的敌人,你可不是要吃大亏吗?”
  苏毓芳一腔心思只在谢小妹身上,丝毫没有发觉被人跟踪,这时听苏玉蕤说起,不由得暗叫一声惭愧。
  苏玉蕤又道:“行走江湖,要想长命,就要闲事少管。那人能够操纵尸体,定是一个厉害角色,大概和鬼派有些关联。鬼派中人行事诡秘,手段残忍,要是被他们缠上,可是很难脱身的。”
  “姐,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操纵尸体吗?”
  “《周易》有云: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说,故知生死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江湖多奇事,亦多奇士,‘风尘三侠’中的药师前辈和鬼派掌门鬼谷先生便是这样的人物。传说他们可以俯察天地,暗通鬼神,只是传说毕竟是传说,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怪不得,药师前辈和鬼谷先生在妙僧的名士谱上一个排名第三,一个排名第五。”
  苏玉蕤笑道:“说到名士谱,今晚你跟踪的两位姑娘当中,可有一位却是名花谱上的人呢!”苏玉蕤似笑非笑,一双妙目直欲看穿人心,苏毓芳顿时面红耳赤,内心又如这夜里的寒风一般,翻涌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苏玉蕤又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你姑且要将儿女私情放到一边。”
  苏毓芳见她说得郑重,忙问:“什么事情?”
  “这事你也知道一些,外公一死,张家的大小事宜,现在便由大舅暂行代理,但是四舅和五舅,却是心有不服,他们找来张家宗族,相互约定,谁先抓到杀死外公的凶手,谁就是张家未来的当家人。眼见张家的百年基业,便要因子孙不肖、兄弟不睦而毁于一旦,娘亲痛心疾首,已经吩咐秋官和尹生带领庄内兄弟暗中追查王伯当下落。”
  苏毓芳道:“娘亲也怀疑王伯当是杀害外公的凶手?”
  “这个并不重要。凶手杀死外公那一晚,正是外公要正式将当家人位置传给大舅的时候,当时张总管、戚管家、宝树禅师,以及三个舅舅,都在现场,他们亲眼所见,凶手使的轻功便是王家祖传的‘草上飞’。由此可见,凶手就算不是王伯当,也和王伯当有些瓜葛。或许,找到王伯当便可从他口中得须真正的凶手是谁。就算不能从王伯当口中问到什么,也可姑且将王伯当当作凶手,交与大舅处置,这样不仅可以堵住四舅、五舅的嘴,安抚张家上下人心,大舅也就顺理成章坐上张家当家人的座位。等稳住了局势,咱们在暗中详查外公的死因。”
  苏毓芳暗道:“在外公生前,三个舅舅为争张家未来当家人的座位已是尔虞我诈,如今外公一走,他们更是愈演愈烈。娘亲作为已嫁之女,一直对此事袖手旁观,现在却要暗中插手,可见事态已经到了十分紧急的地步。只是,真相未明,如何能够就拿王伯当当作杀人凶手?”
  苏玉蕤道:“还有一个消息,小姨回扬州省亲,如今就在金陵落脚。”
  “小姨父也来了吗?”
  苏玉蕤点了点头,又道:“娘亲的意思是,本来是叫咱们帮助秋官和尹生,追查王伯当。——但我知道你的性子,既然如今真相不明,就算你知道王伯当的下落,也未必肯把他交出来。为免你所谓的正义坏了大局,我便交与你另外一个任务——你要暗中保护小姨的安全。小姨虽不是外公的亲生女儿,但外公生前最疼的便是她,所以她在张家说话很有一些分量。而且,她在三个兄长当中,和大舅感情最深。此次当家人之争,她必定会站在大舅一边。”
  “姐姐,你的意思是,会怕四舅和五舅对小姨不利?”
  苏玉蕤叹了口气:“小姨在朱雀街尾的归园,你自己也要小心。”
  苏毓芳出了客栈,心情莫名沉重起来,寒风凛冽,夹着雪花,扑面而来,苏毓芳几乎睁不开眼,长夜漫漫,就像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
  就这样走着,不知不觉已到朱雀街尾,苏毓芳抬头看到归园门口高悬的两只灯笼,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透出橘黄的光亮,像是一双幽灵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