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芳料想又是折磨自己的恶毒之物,当下提气向前一撞,直将少女撞飞出去。那少女大怒,从靴中抽出金刀疾刺而去,苏毓芳手足皆被牛筋绳捆得结实,躲闪不灵,右肩已被刺中一刀。
“恶婆娘,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恶毒?”
“你和我冤仇似海,怎说得上是无冤无仇?”
苏毓芳暗道:“这姑娘莫非糊涂了吗?我和你不过初次见面,哪来的冤仇?”见她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生啖汝肉的神情,又不像作假,心中疑云大起:“莫非爹娘曾做下对不起她家人的事吗?果真如此,我死在她手中也是应该的。只是,她既然与我家有仇,会不会伤害小姨……”
正想着,那少女已经抡刀刺到,苏毓芳急忙向左一蹦,身体靠近塔窗。那少女犹如一头发狂的小兽,猛扑过来,苏毓芳见她面目扭曲,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恐怖异常,不由心头一惊,却见金刀已经刺入他的左胸。
那少女用力一推,连同自己将他从塔窗推了下去。那宝塔每层也不过两丈之高,从第二层掉了下去,苏毓芳就算施展不开轻功,以他的内功修为,顶多受些皮肉之苦,也不致会出什么大事。但他左胸的那一刀,却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苏毓芳的瞳孔逐渐放大,恍恍惚惚看到那少女的泪水落入自己的眼眶,又从自己的眼角滑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在雪地里。
砰的一声,苏毓芳感觉自己的身体落地,而后便没有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毓芳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围着镂海棠花屏的大床上面,身上覆盖一条金线绣牡丹的大红锦被,手脚的牛筋绳皆已解去,伤口也已敷药包扎妥当。床头香案正焚一炉瑞脑香,青烟袅袅,闻之令人心情舒畅、精神清爽。
苏毓芳暗暗称奇,起身下床,看这房间布置典雅脱俗,窗边有一妆台,上置一面菱花镜和一只香奁,以及女儿家日常的零碎物品,妆台旁的一个紫檀木垂花柱花几上面放着一只青釉褐斑瓷瓶,瓶内插着四五枝新摘的玉蝶梅,因为房内暖和,凝结在花瓣上的冰雪屑末已经融化成露。
苏毓芳看到玉蝶梅,心下惴惴:“是她吗?”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苏毓芳慌忙爬上床去,盖上被子,佯装沉睡不醒,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几欲跳了出来。接着,一人推门进来,坐到床沿,苏毓芳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少女芬芳,心情一阵荡漾。
不久,那人低低抽泣起来,苏毓芳偷眼一看,却是师妹慕寒烟,心中一软,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好妹子,你是为我伤心吗?”
慕寒烟又惊又喜,正巧谢小妹推门进来,手里用捧盘端着一碗梅花粥,苏毓芳喜不自禁:“小妹,是你救了我吗?”
谢小妹道:“你醒了,可以走了!”
苏毓芳心下一凉,又想起小姨安危未定,始终不能放心,起身便要离去,因走得急促,又牵动气息,伤口隐隐作痛,谢小妹道:“要走,也不急于一时,吃了东西再走。”
谢小妹把粥放下,带上门又出去了,慕寒烟忙扶着师兄坐下,端起粥,舀了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吹,才送到苏毓芳嘴边。苏毓芳尝了一口,便知粥中除了梅花,更掺杂了十几味的药材,心想:“小妹一定花费了许多心思。”
“师兄,你昏迷这两天,真是吓死我了,好在谢姐姐医术高明,终究还是把你救回来了!”
“我已昏迷两天了吗?”
“是呀,你昏迷这两天,谢姐姐一刻也不敢合眼,对你真是尽心尽意,连自己的闺房也让出来给你养病。”
苏毓芳叹道:“真是难为她了。对了,师妹,你们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那晚,谢姐姐带我到义庄捉鬼,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到鬼,心情自是十分兴奋的了……”慕寒烟绘声绘色地将那晚遇见行尸之事讲了一遍,她却不知当时苏毓芳就跟在她们二人身后,她们的奇遇,苏毓芳也全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不愿破坏慕寒烟的兴致,耐着性子重温一遍事情的始末。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又碰见巡夜的官兵,说我们犯了什么宵禁令,要抓我们回去鞭笞二十,一言不和,我便和他们动起手来,那两个窝囊废官兵哪是我的对手,没两下子就被我打得落荒而逃。再后来,我们经过一座石桥,看到一道黑影掠过,将一个口袋丢进水里,然后又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夜黑的缘故,那人并没有发现我们。谢姐姐见口袋丢进水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觉得很不寻常,便同我一起捞了上来。我们打开口袋一看,便看到你被人用牛筋绳绑得牢牢靠靠,而且身体还多处受伤,我们怎生叫你,你也不醒。我当时急得……急得就要哭了出来……”说到此处,眼眶一红,像是又要哭出来一般,苏毓芳急忙柔声安慰,又听她道:“还是谢姐姐冷静,当场便用她的菱花针封住你的穴道,不让你失血过多。后来,我们便把你带回忘言堂,谢姐姐替你查看伤口,说你尚幸没有伤及心脏,否则大罗神仙也没用了。——师兄,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仇家了?”
“我也不大清楚,她到底和我有什么冤仇,非要将我置于死地不可。糟糕,不知小姨怎么样了!师妹,你和谢姑娘说一声,我出去一趟!”
苏毓芳冲出门外,慕寒烟急忙跟了上去:“师兄,你现在不能出去。”
谢小妹闻声赶来:“你……你现在不能走!”
苏毓芳道:“谢谢你的梅花粥,我已吃完,也该走了!”
“我说不能走,你便不能走!”
苏毓芳暗道:“不知你叫我吃完东西便走的吗?怎么现在反倒不让我走了呢?女儿心,海底针,真是弄不明白。”
谢小妹道:“你重伤未愈,这样贸然出去,万一又出了事情,那我怎生是好?”
苏毓芳一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却见她一巴掌摔了过来,但苏毓芳却感觉她的巴掌落在自己面颊一点也不疼,这一点也不像谢小妹的作风,大概是顾及他重伤未愈,不敢用力。
谢小妹道:“你别误会。你要死要活,我一点也管不着,你走出忘言堂自己死了不打紧,只是到时外面的人反倒会说我治不了你,怀疑我的医术,毁了‘菱花神女’的名号,砸了忘言堂的招牌!”
苏毓芳道:“小妹,我有急事……”
谢小妹贸然打断他的话:“有什么事,让慕妹妹替你走一趟!”
慕寒烟也道:“师兄,你有什么事交给我便是了。”
苏毓芳见谢小妹态度坚决,知道拗她不过,只好向慕寒烟道:“师妹,那么就劳烦你到朱雀街尾的归园去打听一下,前几日借住的波斯女郎可还安好。”
谢小妹狠狠瞪他一眼,苏毓芳忙道:“那波斯女郎是我小姨,她是我外公收的义女,叫作柯思赫拉。”
谢小妹淡淡地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用和我解释。”
天空仍旧灰蒙蒙的,但风雪却已停歇,慕寒烟骑着花驴而去,她是初出江湖,对金陵一带尚不熟悉,好在李三瘤在金陵一带名气很大,随便问了一个行人,也知道归园所在。
慕寒烟向归园的一个管家打听,知道昨天高元简和柯思赫拉已经去往扬州,慕寒烟匆匆赶回忘言堂和苏毓芳说了一回,他才稍稍安心,但又想到苏玉蕤的交代,担忧四舅、五舅会在途中对小姨下手。
冬天昼短,转眼暮色四合,谢小妹下厨备了满满一桌菜肴,每一道菜都加了一些补气养神的药材,苏毓芳心下感动,抬眼望向谢小妹,她的表情仍是十分冷淡,苏毓芳心下又是十分难过。
夜里,见谢小妹和慕寒烟皆已睡下,苏毓芳便留了一封书信,匆匆出了金陵。次日,来到鹊桥镇,到先前的归一客栈一打听,才知张季坚等人皆已离去。苏毓芳在当地置了一些干粮,又买了一匹黄骠马,彻夜赶路,但他重伤未愈,这般不眠不休,身体如何支撑得住?
次日天明,到达石头小镇,苏毓芳精神恍惚,便从马上栽了下来,也不知多久,苏毓芳醒来,却见自己躺在一个收拾干净的房间里头,听得外面有店伙计迎宾送客的声音,猜想这里是家客栈。这时,一个波斯女郎推门进来,头裹一条缀蓝宝石玫瑰红巾,从红巾里垂出金黄曲卷的秀发,一块镂花黑纱蒙住她的口鼻,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闪烁着蛊惑的光芒。
“小姨!”
柯思赫拉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二郎,你是怎么回事,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言语微嗔,但见她的眼中却是饱含笑意。
柯思赫拉虽是他的小姨,却也只比他年长两岁,苏毓芳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苏毓芳上次见到她,是在外公的葬礼之上,因为当时气氛庄严沉重,二人都没来得及多作交谈。此次再度相逢,自是有很多话说,但苏毓芳最关心的还是她这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凶险。
柯思赫拉道:“最凶险的事莫过于遇见你了。你可把我吓坏了,要不是你小姨父身边的痴婆子懂得一些医术,你这条小命也不知捡得回来捡不回来?”
苏毓芳一笑,见她腰间仍挂着他儿时送给她的云纹骨觽,便想起从前的许多美好时光,说道:“小姨,你送我的香囊,我也是一直带在身上。”
“我记得,我送你香囊的时候,你还嫌弃香囊没有香气——哼,这薄(此处读[bò])情香可是我辛辛苦苦研制的,有钱也买不到,你的猪鼻子闻不出香气,可并不代表它不香。”
“小姨父要是知道你送我香囊,不知他会不会吃醋呢?”
“他早知道了,你是我的甥儿,他能吃什么醋?”
“对了,小姨父呢?”
“他一早便带着痴婆子去拜访朋友去了,他总是有那么多的朋友。”
“小姨父交游广阔,自是有很多应酬。”
“对了,二郎,你怎么会在此处出现?”
苏毓芳心想:“姐姐猜测四舅、五舅会对小姨下手,才会吩咐我暗中保护,此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小姨,免得她伤心。”当下只道:“外公新去,两个外婆一定十分悲痛,我想去扬州看看她们,不想在途中与人起了争执,受了一点小伤。”
“你这叫小伤吗?我得告诉二姐,让她锁着你不让你出门才好!”
苏毓芳一笑:“那可不要闷死我了吗?——这里离扬州尚有多少路程?”
“不急,等你伤势好了一些再走,左右不过一天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