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芳几欲将张敬晖的行踪说了出来,但见小姨偷偷向他摆手,又忍了下来,张孟坚道:“你们替他也隐瞒不了多久,他在外头银两用尽,总该回到家来,到时看我怎生收拾他!”
隔了半晌,又向柯思赫拉道:“我已派人去寻妹婿,想必不久便有消息,为免多生事端,你还是尽快随我回家。——毓芳,你外婆可一直念叨你呢!”
苏毓芳道:“大舅,甥儿尚有一些要事,就不和你们一起了,烦劳向两位外婆说一声,改日我再去看望她们。”
张孟坚笑道:“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柯思赫拉笑道:“终身大事,你说要不要紧?”
张孟坚喜道:“毓芳,可是真的吗?什么时候的日子?”
苏毓芳神色忸怩:“大舅,你别听小姨瞎说。”
柯思赫拉道:“哟,我瞎说,那你又脸红什么呀?”
苏毓芳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更难为情,便不作多留,料想小姨有大舅护送,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苏毓芳来到大街,满脑皆是树林遇见的那道白影,身著白衣,飞箭射断燕子斜的箭,所使轻功似乎便是王家祖传的‘草上飞’。
莫非……莫非王伯当真匿身附近?
苏毓芳边行边想,抬头一眼望见绮红楼的招牌,几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姑娘正在门口招揽客人,苏毓芳见了远远避开。
走了几步,又想:“何不趁此教训这混小子一顿?”但怕撕破脸面,日后不好相见,便花了十两银子,换了一身衣裳,又来到绮红楼门口。
两个姑娘押着苏毓芳往里面走,苏毓芳窘迫难堪,老鸨挥着一条香巾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哟,公子可有段时日没来了,想死奴家了!”
苏毓芳满身鸡皮疙瘩,暗道:“我可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掏出一锭银子丢给老鸨:“听说这里来了一位突厥美人?”
“哟,公子的消息可真灵通,只是这位突厥美人正在楼上雅间陪客,无暇分身,要不公子再挑挑其他姑娘?”
“那位突厥美人陪的客人可是一位姓张,一位姓燕?”
“哟,敢情公子是张公子和燕公子的朋友?”
“正是,劳烦引路。”
老鸨便引着苏毓芳到了张敬晖和燕子斜雅间门外,正要扣门,苏毓芳当下一拦:“有劳,请先下去吧,我自己进去便是。”
看着老鸨离开,苏毓芳拿出事先准备的乌巾蒙到脸上,又在额头擦了一些鞋底灰,推门而入,却见张敬晖和燕子斜左拥右抱,酒意盎然,正看着突厥美人舞蹈,丝毫没有注意有人进来。
苏毓芳也不打话,纵身扑上,对着张敬晖兜头就是一拳,但又顾及他是表亲,出手并未使出全力,张敬晖陡然一吓:“你莫不是瓦岗寨的强盗吗?”那些姑娘一听是瓦岗寨的人,吓得四处逃窜,只那突厥美人似听不懂汉话,愣怔一会,但见这架势似乎是要打架,也逃了出去。
燕子斜抽出腰刀,喝道:“你是何人,敢在本将面前撒野?”
苏毓芳怕被听出口音,并不回答,抓着张敬晖摔了几个耳光,心想:“差不多了,留着给大舅教训他吧!”撞身出窗,却闻背后刀声一响,燕子斜已经杀到。
二人落到当街,燕子斜腰刀霍霍,迫向苏毓芳胸前,苏毓芳见张敬晖武功平平,然这燕子斜的刀法颇有一些门道,也不敢小觑,当下精神一抖,双拳迎了上去。
为不泄露身份,苏毓芳不显出潋滟山庄和太姥山的武功,只用一套“罗汉十八手”对敌,这套拳法出自少林。当年,达摩祖师在少林演示禅宗,见众僧个个面黄肌瘦、萎靡不振,便道:“出家人虽不以躯壳为重,欲悟性,必先强身,则躯壳强而灵魂易悟也。”乃创此拳,授以众僧,以为强身健体之用。
苏毓芳儿时,少林高僧见性曾到潋滟山庄拜访,见到这个小孩儿聪明可爱,心中欢喜,便将这一套“罗汉十八手”教与他玩耍,只是未授心法。所以,这一套拳法由苏毓芳使出来,也仅仅是招式颇为精妙的拳脚把式而已,威力自不可与正宗的少林功夫并论。
街上看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但见苏毓芳面蒙乌巾,断不会是什么好人,于是高声呐喊,给燕子斜助威。
有人喊道:“快去报官,将此恶贼绳之以法!”
苏毓芳心神顿慌,燕子斜官拜冲折将军,这官府中人一到,岂不等于给他叫了帮手吗?心中一急,旧伤又起,连连败退,燕子斜一刀挑来,将要挑下他的蒙面,苏毓芳心中叫苦,但觉肩头被人一搭,身体向左一歪,燕子斜一刀落空。
却是苏玉蕤自人群闪出,红裙一翻,犹如云霞出岫,纤足点点,踢在燕子斜胸口,每踢一脚便让燕子斜退了一步。燕子斜只觉手腕一痛,腰刀已被苏玉蕤踢飞。刀在空中翻转,苏玉蕤人已纵起,她的足尖点在刀的把头,徐徐而落,刀尖并未插入地面。
燕子斜一惊:“裙花脚!”
这时,张敬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见了苏玉蕤忙道:“表姐,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帮小弟捉住这个恶贼!”说着一指苏毓芳。
苏玉蕤笑道:“此贼便交由我来处理,我定当替你出气!”纤足一起,足下之刀直奔燕子斜而去,燕子斜侧头一闪,反手抓住刀把,再回头时,苏玉蕤已带着苏毓芳从人群头顶飞掠而去。
燕子斜目送他们背影离去,痴了一痴,向张敬晖道:“你说,她是你的表姐?”
张敬晖得意万分:“正是,她便是潋滟山庄的苏玉蕤,妙僧名花谱上排名第一,江湖人称女神龙!”
燕子斜叹道:“真妙人哉!”
苏玉蕤带着苏毓芳到了僻静之处,扯下他的蒙面:“二郎,你好不自爱,怎么也去那种地方?”
“姐,我……”他见姐姐面有愠色,一时急得也不知如何解释。
“好了,我想你也不会像张家孩子那般不知长进。——小姨呢?”
“已由大舅护送去往扬州。”
“嗯,大舅为人谨慎,武功高强,又有众多家将护卫,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
“对了,姐,你怎么会在此处出现?”
“秋官和尹生传来消息,王伯当在这一带出现。”
“果然是他!”
苏毓芳当下便将树林有人飞箭射断燕子斜的箭一事说了一遍,苏玉蕤暗暗点头:“王伯当为人自负,他听敬晖吹牛拍马,说燕子斜的射术连他‘白衣神箭’见了也会望尘莫及,他便趁燕子斜射杀白狐之际,一箭射断他的箭,且看看到底是谁望尘莫及!”
石头小镇外的葛叶村,是苏玉蕤和秋官、尹生约定相会的地方。
江南富庶,葛叶村虽是一个小小村落,却也呈现一片繁荣景象,鸡鸣狗吠,牛羊成群。
苏玉蕤道:“二郎,这个村子咱们从前来过,你还记得吗?”
“是吗?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也难怪,那时你才三岁。娘亲带着咱们去扬州探望外公、外婆,经过此处,突遭一群杀手伏击。当时护送咱们的家将全体殉难,包括秋官、尹生各自的父亲。尚幸大舅及时赶来,这才击退杀手。”
“那些杀手是谁,为什么要杀咱们?”
“确切地说,那些杀手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你!”
苏毓芳一怔:“为什么?”
“何妨猜猜?”
“我当时才三岁,能与谁结怨呢?”苏毓芳忽地想起在归园那双充满仇怨的眼,她又是为何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呢?
苏玉蕤道:“并未你与人结怨,而是因为你的身份特殊。——你可猜出是谁要杀你吗?”
苏毓芳茫然摇头,苏玉蕤道:“要杀你的是二娘?”
苏毓芳一惊:“是三妹的生母,那个疯疯癫癫的二娘?”
苏玉蕤点了点头:“那时二娘身怀六甲,据巫医断定怀的是个男胎,所以她便不能留你在世上。”
“为什么?”
“二郎,以后遇到问题要少问为什么,因为不是每一次都有人来为你解答。”
“是。”
“想明白了吗?”
“莫非……莫非是为了潋滟山庄未来的继承大权?”
“不错,只要你一死,二娘腹中的孩儿便成了潋滟山庄未来唯一的继承人。可惜呀,二娘后来生的是个女娃,便是三妹了。再后来,咱们娘亲又有了四弟,二娘却再无所出,一场大病之后,便得了失心之症,疯疯癫癫。爹娘以为家丑不可外扬,是以对二娘派人杀你一事,只字不提。”
苏毓芳叹了口气,良久不再言语,张府如今的当家人之争,似乎也是在重蹈潋滟山庄当年的覆辙呢!
二人来到一座土地庙,因为积雪刚刚融化,台阶湿漉漉的,庙前高悬一块书着“福德正神”的鎏金牌匾,庙内香火旺盛,更有时令瓜果供奉。
苏毓芳随手拿起一个橘子剥了出来,掰了一半递给姐姐,苏玉蕤笑着在他手背拍了一下:“没规没矩。”终究还是接过橘子。
苏毓芳笑道:“土地公公福泽四方,他是不会介意的。”
正说着,秋官已经赶来,苏玉蕤道:“可是寻到王伯当的下落了吗?”
秋官道:“他在赤松镇的一家客栈落脚,尹生正带着众兄弟盯着呢!”
苏玉蕤点了点头:“二郎,你也同去看看。”
这是赤松镇的腾达客栈开张以来,生意最好的一天,大堂客满为患,掌柜甚至多加了两条桌,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内心反倒充满不安。
因为今天来的客人很不寻常,不说个个身边带着家伙,就是那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也叫人瘆得发慌,掌柜心里清楚,这正是所谓道上的人。
堂内约莫三四十人,却没有一丝声响,就是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出来。每一条桌上,都摆满酒菜,却没有人动一下筷子,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锁定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穿着一件白衣,坐在正对大门的一条桌前,桌面放着精铁打造的弓,弓上雕着晦暗的花纹,他的背上是一只箭囊,囊中放着十来支羽箭。
他独自占着一条桌,手里握着一杯浊酒,贪婪地望着门外的冬日,他的目光温柔得就像江南女儿的笑,能够掐出水来。
因为,他在想一个人,一个女人。
或许,以后像这样想她的机会并不会很多。
所以,他要一次想个够,没有人打扰他,也没有人敢打扰他。
而尹生正在客栈斜对面的酒楼饮酒,这解忧楼的酒远近驰名,但尹生却品不出半点滋味,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死死盯着客栈里泰然安坐的王伯当,尹生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冷汗,虽然众兄弟已经埋伏四周,但他面对王伯当仍无完全的把握能够将他擒获。
腾达客栈和解忧楼中间的大街依旧熙熙攘攘,丝毫没有预料一场灾难将要降临,小贩、算命先生、走方郎中,以及拄着竹棒托着破碗的乞丐,他们仍在为着自己的生活忙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