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蕤、苏毓芳、秋官走上解忧楼,尹生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一松,苏玉蕤一到,他可以卸下重担了。
  三人在尹生的那条桌前坐下,尹生道:“姑娘,是否动手?”
  苏玉蕤摇了摇头:“吩咐下去,叫弟兄们不要轻举妄动。”尹生领命下去。
  苏玉蕤道:“客栈里面可是四舅的人?”
  秋官道:“姑娘英明。”
  苏玉蕤笑道:“这也不是什么英明不英明,来时经过对面客栈,看到四舅的两个亲信周渔和易凡也在里头,猜想便是四舅的人了。只是,怎么不见四舅本人?”
  秋官笑道:“想是又躲到幕后运筹帷幄了!”
  苏玉蕤和苏毓芳相视一笑,他们素知四舅张叔坚生性怯弱,在手下没有完全制住王伯当之前,他可不放心露面。
  苏玉蕤往街上望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道:“只怕这次,咱们擒不住王伯当。”
  秋官道:“若让张府四爷的人捷足先登,要再从他的手中抢人,真是有些棘手。”
  苏玉蕤摇了摇头:“只怕,就连四舅的人也抢不到王伯当。——你看这街上,那些小贩,既然出来做买卖,怎么也没听见他们一声吆喝?还有那些叫花,个个腰板结实,哪像是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的人,他们虽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你仔细一看便知,他们脸上的灰却是刚刚擦上去的,不像是久不梳洗积淀下来的污垢。这不过是一个弹丸大的小镇,这条街又不是什么热闹去处,一下子聚集这么多人,你不觉得奇怪吗?再看那个走方郎中,以及他旁边的几个行人,只咱们说话这会工夫,他们来来回回已在客栈门口转悠数次,就算这街上有什么宝贝让他们去捡,也该捡完了。”
  秋官叹道:“姑娘真是洞若观火,在下自叹不如!”
  苏玉蕤一笑,向苏毓芳道:“二郎,你且猜猜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会不会也是四舅的人?”
  苏玉蕤摇了摇头:“四舅行事不会这么周密,而且他在客栈已经安排三四十名好手,自信王伯当插翅难飞,不会多此一举。”
  “莫非……五舅也来了吗?”心中暗暗为王伯当担忧。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苏玉蕤沉吟片刻,却见尹生赶了过来,禀道:“在下已经吩咐下去,一切听从姑娘号令行事。”
  “尹二哥,辛苦了!”
  这时,街上走来一人,身著箭衣,足蹬高靴,在客栈左侧的算命摊前停了一下,那算命先生向他点了点头,二人竟不作交谈,那人便转进腾达客栈。
  苏玉蕤暗道:“这算命先生只怕也是大有来头。”
  那人来到客栈,一个大汉嚷嚷起来:“这里没有位置,快快滚了出去!”
  那人笑了一笑,向王伯当道:“这位仁兄,不介意在下和你拼桌吧?”
  王伯当淡淡地道:“请便。”
  那人便在王伯当下位坐下,先前那大汉怒气冲冲奔了过来:“好小子,大爷叫你滚出去,你耳朵聋了?”抬手一巴掌便要下去,却忽地停在半空。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枚短箭,却由黄金打造,上刻一个义字,那大汉愣了一愣,忽地抱拳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小弟邴元真,见过沙寨主。”
  那大汉是沙家寨的寨主沙通天,当下嘿嘿一笑:“原来是瓦岗寨的邴兄弟,失敬失敬。某家见兄弟手持金箭,可是单二哥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吗?”
  邴元真起身在大堂走了一圈,然后往中央一站,高举金箭:“单二哥有命,凡我绿林兄弟,速速离开此地,不得插手扬州张府之事!”
  张叔坚请来的三四十名好手当中,多半出自绿林,听得邴元真一说,当下便有十数人站了出来,连同沙通天在内,齐齐高呼:“单二哥有命,不敢不从。”向邴元真一拱手,便要告辞。
  这次捉捕王伯当的行动,张叔坚不敢出面,全权交由周渔和易凡处理,此时二人一齐站了出来,拦住要走的十数人:“大家行走江湖,讲究一个信字,诸位好汉莫非忘了答应我家四爷之事了吗?”
  沙通天道:“二位兄弟放心,待某家回到山寨,定将张四爷给的好处奉还,保证一分不少!”说罢,带着其余十数人头也不回地去了,只留周渔、易凡二人干瞪眼。
  邴元真举着金箭走到一位老汉面前:“尚老英雄,单二哥这令,你是接还是不接?”
  那姓尚的也是绿林中的一员,当下支吾不语,旁边却有一个大汉叫嚣起来:“他娘的,尚老英雄也是江湖成名人物,若叫单雄信一支破箭吓破了胆,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
  易凡道:“郭兄弟这话说得不错,若论辈分,尚老英雄还是单雄信的前辈,岂能屈尊去听一个后生的号令,传扬出去,没得平白辱没了尚家金刀的名声!”
  邴元真向易凡作了一揖:“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易凡道:“小可姓易名凡,草字水寒,江湖人称过山虎的便是!”
  邴元真道:“原来是易兄,小弟记下了!”
  易凡一惊,暗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日后要向我报复吗?”心下隐隐不安,瓦岗寨人多势重,连朝廷也奈何不得,若是和他们的人结下梁子,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邴元真向姓尚的道:“当年七十二路英雄齐上二贤庄推举单二哥为绿林总瓢把子,只是单二哥以为资历尚浅,难堪大任,一再推辞,众位英雄便在庄外长跪不起,誓死相随,并铸金箭一枚以为信物,但凡单二哥有命,无所不从。单二哥见众意难拂,这才与众家英雄歃血为盟,坐上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尚老前辈身为金刀寨的当家人,想必当时也是在场的吧。自打单二哥坐上这个位置起,分山划地,重定家法,天下绿林自此同为一体,金箭所到之处,无不拜服,就连朝廷也对咱们绿林畏忌三分,江湖之上有谁还敢再说咱们是一群乌合之众?尚老英雄,金箭在上,今日你背叛盟约,拒不接令,是何道理?”
  姓尚的长叹一声:“罢罢罢,金刀老矣,终究比不上金箭来得坚锐!”意兴阑珊,拖着金刀便走。
  周渔、易凡急忙挽留,姓尚的道:“劳烦二位知会四爷,就说尚某人有负所托!”
  邴元真又举着金箭走到两位干瘪瘪的瘦汉面前:“万马堂的白氏双雄也不接令吗?”
  白青松道:“单雄信与七十二路英雄歃血为盟之时,我万马堂并未参加,你这金箭在我万马堂面前无异废铜烂铁!”
  邴元真道:“很好,万马堂连同二位在内,总共四百一十八人,小弟记下了!”
  白青竹拍桌而起:“你在威胁我们?”
  邴元真笑了一笑,抬眼慢慢扫过店内,再无绿林之人,这才拱手道:“打扰了,小弟告辞!”
  苏玉蕤等人在解忧楼上虽听不到他们说话,但却看得分明,邴元真拿出金箭之后,张叔坚请来的三四十名好手便有一半离去,如今客栈大堂只剩十数人而已。
  苏毓芳道:“那枚金箭是什么来历,怎生这般了得?”
  苏玉蕤道:“那是绿林令箭,是绿林总瓢把子单雄信的信物!自打单雄信入了瓦岗寨,这枚金箭就没出过江湖,这王伯当到底是有多大的面子?”
  尹生道:“莫非江湖传闻王伯当落草为寇,竟是真的?”
  苏玉蕤摇了摇头:“王伯当出身名门,一向爱惜羽毛,决不甘心落草!”
  尹生道:“单雄信请出绿林令箭到底是为什么?”
  苏玉蕤道:“当然是为王伯当而来。”
  秋官道:“绿林令箭出现,单雄信怎么反倒不见,真是奇哉怪也!”
  苏毓芳道:“或许,他也像四舅一般躲在幕后运筹帷幄呢?”
  苏玉蕤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秋官道:“那么此次单雄信带了多少人来呢?”
  苏玉蕤道:“刚才我说的那些小贩、叫花、走方郎中,以及来回走动的行人,大概都是单雄信的人。——还有那个算命先生,大概是瓦岗寨的重要人物!”
  再见邴元真一步踏出店门,先前说话的那个姓郭的一声高喝:“不能放他走了!”忽地一掌拍向他的后背,邴元真回身接了一掌。
  两掌相接,尚未分开,两个大汉已经分袭他的左右,一个手持鬼头刀,砍向他的右腰,一个手持芍药叉,刺向他的左腋。情况十分危急,眼见邴元真命在旦夕,忽地王伯当手中的酒杯跳了起来,撞向持鬼头刀大汉的手腕,又接着一股旋力撞向持芍药叉大汉的手腕。两个大汉兵器顿时落地,酒杯却又回到王伯当手中,杯中的酒一滴未洒。
  众人见王伯当使了这一手功夫,当下目瞪口呆,刚才大堂三四十人都不敢对他出手,现在只剩十数人,更是不敢做声。易凡想起刚才邴元真的威胁之言,道:“诸位英雄,请先将瓦岗寨的这位贼人拿下!”
  邴元真笑道:“不劳易兄,小弟不走便是。”便又回到王伯当那条桌的下位。
  这时,一个乞丐走到算命摊前唱了一段小曲,讨起钱来,算命先生在他破碗里边丢了一枚铜钱:“这客栈里想是有些剩菜剩饭,可以图一顿饱!”那乞丐欢天喜地,唱了一个诺,来到腾达客栈门口。
  一个汉子忙来轰他,二人不知怎的推搡起来,那乞丐被推倒在地,呼天抢地大骂起来,众丐立即拥了上来,约莫二十来人,冲进店内就要理论,大堂顿时闹腾起来。
  苏玉蕤道:“不好,他们这便要抢人了!——二郎,想办法擒住那个算命先生!”翻身从酒楼窗口跳了下去,来到腾达客栈门口,拨开众丐往王伯当桌前一坐。
  王伯当淡淡地道:“姑娘,你挡住在下的阳光了!”
  苏玉蕤却回头向众丐一喝:“你们挡住这位爷台的阳光了,还不滚远一些?”
  一个乞丐道:“既然爷台喜欢阳光,外头日大,何妨出去走走,也好暖和暖和身子。”说罢,众丐便要上前将王伯当拥出店外。
  却听一个虬髯大汉高喝:“臭叫花,打扰大爷吃酒的兴致,活得不耐烦了!”抽出桌下的朴刀扑了过去,刷刷两刀,将一个乞丐的双手砍断。
  虬髯大汉这一出手,其余众人也纷纷抽出兵器,立即便与众丐厮杀起来,掌柜和几个伙计忙躲到一旁,暗自心惊,却又心想:“这些道上的人,怎么如此不上道,和一群叫花较个什么真,竟还打杀起来!”
  过了一阵,众丐散去,却已死了四个同伴,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众人也又回到座位,仍旧死死盯着王伯当。
  这时,苏玉蕤也已坐到王伯当的下位,正和邴元真打横相对,酥软的阳光又重新落在王伯当的脸上,他拿起酒杯啜了一口,望向苏玉蕤:“姑娘姓苏?”
  “王掌柜果然好目力!”
  王伯当一笑:“姑娘也是为了在下而来?”
  苏玉蕤笑道:“依王掌柜看,我有能耐带走你吗?”
  “江湖女神龙要带走一个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他的嘴角勾起薄薄的笑,不知是不将苏玉蕤放在眼里,还是不将自己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
  这时,周渔、易凡已经走了过来,向苏玉蕤作了一揖:“原来是表姑娘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苏玉蕤道:“周、易两位大哥,近来安好?”
  周渔道:“托姑娘的福,无灾无难。”
  苏玉蕤道:“现在说无灾无难,恐怕为时过早。”
  易凡道:“表姑娘此言何意?”
  苏玉蕤微笑不语,周渔、易凡心下更是惴惴不已,他们和他们的主人张叔坚一样,素日里虽作威作福,但一到紧要时候,便会将人性贪生怕死的一面显露无遗。
  苏毓芳来到算命摊前,待算命先生为他看手相的时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脉门,将他拖了出来,这一下十分突然,算命先生虽看出他来历不凡,却也并不十分防备。
  这时,街上的小贩、乞丐,以及那些形态诡秘的行人皆已纷纷抽出暗藏的兵器,将他们围了起来,足有二百多人,周渔、易凡一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门口埋伏这么多人,他们竟一点也未知觉。
  邴元真笑道:“苏姑娘真是高明,只下了一步棋,就将我瓦岗兄弟的行藏暴露无遗。”
  苏玉蕤笑道:“过奖,这位算命先生一动而牵全身,想来在贵寨的身份一定非比寻常。”
  邴元真笑道:“苏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这位算命先生正是鄙寨军师,姓贾名雄。”
  “我再问一句,贵寨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马?”
  “姑娘不是都看见了吗?”
  苏玉蕤一笑,明知邴元真既不肯多说,也不勉强,但她心知瓦岗寨不同寻常的强盗山贼,既要劫人,必定部署周详,一定另有奇兵未出,最起码单雄信至今尚未现身。
  绿林令箭一出,单雄信必在左近!
  苏玉蕤起身略一拱手:“打搅了!”
  苏毓芳扣住贾雄之后,那些伪装成小贩、乞丐和行人的瓦岗众汉便不敢贸然而动,只将他们围在大街中间,而此刻秋官、尹生已从解忧楼跳下,抽出佩剑护在苏毓芳左右,一步一步退回酒楼。
  苏玉蕤踏步而来,喝道:“尔等若敢上前一步,就等着给你们的军师收尸吧!”
  瓦岗众汉面面相觑,贾雄道:“你们且不要管我,派人速请徐军师主持!”
  劫持贾雄上得酒楼,仍在先前的桌前坐下,秋官和尹生便持剑对着贾雄后背两处要害,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苏玉蕤吆喝店家加添杯箸,那掌柜战战兢兢,只吩咐伙计前去,苏玉蕤笑了一笑,向贾雄道:“军师,冒犯之处,请多见谅。”
  贾雄笑道:“潋滟山庄真是才人辈出,若能谋于正事,可谓苍生之福!”
  苏毓芳道:“何谓正事?”
  苏玉蕤斥道:“二郎,不可多言!——军师,我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
  贾雄道:“请说。”
  “瓦岗寨这次大费周章,目的何在?”
  “自是为了王伯当而来,这又何须多问?”
  “王伯当乃杀我外公的凶手,张府中人擒他那是理所当然之事,瓦岗寨却是为何?”
  贾雄一笑,竖起右手食指:“乃为一个义字!”
  苏毓芳心中一热,苏玉蕤道:“还请军师明示。”
  贾雄道:“你们想必不知,单二哥与这王兄弟曾有三年同窗之谊,最近听闻王兄弟因为令外祖之事,奔命天涯,单二哥是个极讲义气之人,焉能袖手旁观?这次鄙寨兄弟得到消息,说是张府四爷要在赤松镇腾达客栈活捉王兄弟,生祭乃父。单二哥忧心如焚,带领众弟兄兼程赶来。只是不想,潋滟山庄也来插手此事。”
  苏玉蕤道:“王伯当与我外公之死关系重大,我们作为晚辈的也不过想略尽孝心而已。”
  一阵马蹄叩击街道的声响,浩浩荡荡泼洒而来,苏玉蕤往窗下望去,端木临风带着十数名大汉赶到,他的身下仍是那匹火焰驹。
  贾雄道:“这张五爷好快的消息!”
  周渔、易凡听到马蹄声响,以为瓦岗寨又来救命,吓得心惊肉跳,却听那姓郭的人道:“原来是五爷的人到了!”他叫郭怀兴,是八卦门的好手,使一柄游龙八卦刀,在江湖也是颇有名头。
  周渔、易凡喜出望外,这五爷与四爷一向交好,就算王伯当为五爷所擒,总强于落入瓦岗寨之手,二人一般想法,这便迎了出来。
  端木临风素来桀骜自负,看不起张叔坚手下之人,对周渔、易凡看也不看一眼,折扇一合,指着王伯当:“这位便是‘白衣神箭’王伯当了!”
  周渔道:“正是!”
  端木临风将手一挥:“拿了!”
  身后十数名大汉一齐挥舞兵器杀了过去,王伯当抓起铁弓身体向后一纵,已经上得楼去,搭弦嗖的一箭,已中一个大汉咽喉,众人惧他神射,脚步为之一滞。
  端木临风道:“王伯当再有能耐,他的箭也有射完的时候。众兄弟给我听着,谁若生擒王伯当,张五爷赏银十万两,另有西域美女二十名;就算不能生擒,杀了王伯当,也有五万赏银,十名西域美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府就是凭借这种手段,笼络江湖草莽集聚麾下。这时听得端木临风一言,岂有他惧?纷纷扑上楼去,王伯当铁弓一挥,正磕在一个鹰钩鼻大汉的长枪上面,但那枪却是一杆链子枪,只见长枪被铁弓磕得沉了一下,枪头忽地蹿出,只奔王伯当胸口,王伯当急忙向后连翻三个筋斗,这才避过。
  这使链子枪的叫作樊扩奖,曾凭一杆链子枪挑倒高风寨八十七人,他这枪头蹿了出去,中间却有一条链子和枪杆相连,但见他枪杆一甩,枪头便如走线飞锤一般击向王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