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芳感觉她的手心冰凉,忍不住拿到口前哈了哈气,谢小妹轻轻将手抽了出来:“在我小的时候,家师给我服过梅酥心丹,所以我的体温要比常人较寒,便是死了,尸体也会慢慢冰僵,不会腐烂。你看,在这大寒天,你吐出的气息可以迅速凝结水汽,我却不能。”
  “那你不会觉得冷吗?”
  “刚开始会,现在却是习惯了!”
  二人边说便走,眼前出现一个分岔,苏毓芳道:“左边的路通往藏书阁,右边的路通往家外祖的安息之所,你要走哪一条?”
  谢小妹猜他想去拜祭外公,便道:“走右边那条。”
  二人走了一会,见到远处一片紫竹隐约出现几间精舍,苏毓芳道:“那是紫竹精舍,宝树禅师的清修之所。”
  “却是何人?”
  “早年是随家外祖走南闯北的家将,两年前因勘不破情关,落发为僧,家外祖爱惜人才,许他在府中修行!”
  “同样是首富的居所,金陵的归园比之张府,可谓小巫见大巫了!——呵,除了皇宫,只怕没有比张府更大的府邸了!”
  苏毓芳一笑,又行一处,见到一栋宫殿,金碧辉煌,气派非凡,苏毓芳道:“那是当年皇帝临幸,给他建的行宫。”
  “皇帝看到民间有此豪宅,就没治令外祖一个僭越之罪?”封建等级森严,就连缔造府邸的规格大小也有严格规定,故谢小妹有此一问。
  苏毓芳微微一笑:“你没听过,钱可通神吗?何况区区皇帝!”
  “看来传说却是真的,江南富豪每年都要给朝廷捐献千万两黄金,以供皇帝奢侈的生活,其中尤以令外祖出力最多!”说罢,轻叹一声,似乎十分无奈。
  “你叹什么?”
  “我叹民生维艰!似你这等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又如何能够晓得?所谓江南富豪,不过是一只只鼠,而皇帝就是最大的鼠,《诗经》所谓硕鼠,便是指此了!大鼠、小鼠所食所用,归根结底,还不都是民脂民膏?”
  苏毓芳出身武林大家,虽说不好奢靡之风,但也不曾缺衣短食,民间的艰苦生活又能知道几何?谢小妹之言论,他可从未有过一丝半点的探究,如今听她一说,不禁暗叫惭愧,仿佛自己也是一只鼠似的。
  又想:“她虽比我年幼,懂的却要比我多得多了,想来也是受过许多的苦!”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起,真想将她搂在怀里,直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和自己融为一体,这般自己便能代她受苦。
  又走一段,眼前又出现一个分岔,苏毓芳道:“走右边的小路!不过须得小心,不要踩到黑色的鹅卵石。”
  谢小妹低头一看,这条小径仍以鹅卵石铺就,每隔几步便会看到一块黑色鹅卵石嵌合路间,而前面的鹅卵石小径却无黑色鹅卵石。这条小径直接通往张季龄的墓茔,两边松柏森森,鸟鸣深幽,张府虽大,家丁却是不多,而且平时也只在规定范围活动,所以这一路行来,苏毓芳和谢小妹并未碰到一个人。
  张季龄生前聚财百万,不想死后安息之地却是十分简陋,只用几块粗糙的青石堆砌,若非墓前的碑文写着他的姓名,谢小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扬州首富生前居住偌大一个府邸,死后却要逼仄这么一个小地方。”
  苏毓芳道:“家外祖晚年笃信佛法,又受宝树禅师影响,突有所悟,常说生前荣华享尽,死后身归尘土,若再铺张,只怕有损子孙福荫。”
  苏毓芳打开墓前的一方石匣,拿出里面的香烛,和谢小妹一起祭奠一番,却见小径的另一边正缓缓行来一人,戴一顶垂及胸际的幂篱,露出一双妩媚多情的眸子和一只高挺笔直的鼻梁,身裹黑纱,体态婀娜犹如春风拂柳,令人见之神怡。
  苏毓芳拉过谢小妹跃到墓旁的一株老松上面,谢小妹却狠狠地摔开他的手,但她此刻脚踏松枝,又不会武功,这一摔用力过猛,差点没将自己跌下去,苏毓芳又忙将她扶住。
  “放开我,死淫贼!”
  苏毓芳一听,立即会意,笑道:“那波斯少妇是我外婆。”
  “撒谎,那波斯少妇的额头、眼角,皆无一丝皱纹,年纪不过三十,如何是你外婆?”
  苏毓芳笑道:“她是外公纳的妾室,叫作柯南丽芝,虽不是娘亲的生母,我却也该称她一声外婆不是?”
  谢小妹听他话语温和,提及他的外公和娘亲也不用“家外祖”、“家母”之类的谦称,似是对她再无生分,当作自己人一般。
  谢小妹心中不禁涌起几许柔情,眼角偷偷望向苏毓芳,却见他正也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忙将头扭过一旁,双颊早已烫烧如炭,只是覆着面皮,看不出所以。
  柯南丽芝来到张季龄墓前,见到苏毓芳和谢小妹刚点的香烛,环顾四周,未有发现半条人影,暗暗称奇,当下双手交叉于胸,对着墓茔鞠了三躬,又默默离去。
  苏毓芳这才带着谢小妹跳了下来,谢小妹道:“你的这位外婆可是古怪得紧!”
  苏毓芳笑道:“她是外番女子,自是和咱们汉人有所不同。”
  看着日头西垂,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二人便往来路返回,苏毓芳忽闻背后暗器袭来,当下带起谢小妹斜身蹿出一步,堪堪避过。不想那发暗器之人的手法却是十分高明,暗器被苏毓芳避过,却又击中路面黑色鹅卵石,登时两边松柏丛中箭矢如飞,齐齐朝着二人射来。
  那箭要比寻常箭矢大出一倍,犹如短枪一般,劲道十分刚猛,苏毓芳忙抓着谢小妹后领仰倒,箭矢贴着二人胸口擦过。幸得这条小径通往张季龄墓茔,拜祭往来频繁,是以机关设计并不十分霸道。
  那发暗器之人正是柯南丽芝,只听她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何为?”
  苏毓芳道:“小的二人是归园的家人,随驾来到贵府,因仰慕张老爷子生前大名,前来凭吊一番。”
  柯南丽芝冷冷一笑:“能够躲过我的暗器和此处的机关,归园的小厮当真厉害得紧呀!”
  苏毓芳道:“为保主人周全,小的也曾习得一些拳脚。”
  柯南丽芝冷哼一声:“只怕你们不是前来凭吊,而是另有所图!”
  苏毓芳道:“就算给小的二人天大的胆,也不敢做这大逆之事。”
  柯南丽芝道:“谅你们也不敢,去吧!”
  二人这才回到鹿鸣院,崔华英正带人分派生活物品,又和李花头在大厅叙了一回,无非是交代张府的一些规矩和禁忌,李花头坐在一旁不住点头称是。
  吃过晚饭,苏毓芳和谢小妹刚回房间,就听疙瘩头前来传话:“胡三哥,李管家叫你去他房里一趟。”
  苏毓芳见疙瘩头神色有异,不禁问道:“你知道李管家叫我却是为了何事?”
  疙瘩头笑道:“胡三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苏毓芳怕言语之间露出破绽,便不再往下问,随着疙瘩头往李花头的房间来,疙瘩头是个伶俐之人,当下关门退了出来。
  “不知李管家召见小的,所为何事?”
  李花头娇嗔一声:“讨厌!”又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人前你叫我管家,人后你要叫我小心肝!”
  “小心肝?”苏毓芳头皮发麻。
  李花头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他已换上一件大红通袖宽袍,转起圈来,犹如一团火烧云:“你看,我可美吗?”顺势便往苏毓芳怀里一倒。
  苏毓芳本能地将他扶住,又见李花头目光含情脉脉,吓得又一把将他推开。
  李花头登时跌了一个跟头,跳起来怒道:“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苏毓芳暗暗叫苦:“原来这李花头和胡三炮竟是……姐姐,你可害死我了!”
  李花头道:“说呀,你是不是喜欢杜若荷那个小贱人?”
  苏毓芳忙道:“你真会开玩笑,杜若荷那小子干瘪瘪的,我怎么会去喜欢他呢?”
  李花头转怒为喜,又扑到苏毓芳怀里,手指拂过他的后颈,苏毓芳只觉有千万条虫蚁爬过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三炮,今晚咱们就试试你从青楼偷来的技艺。”
  苏毓芳恍然大悟,原来所谓青楼偷师,偷的竟是……
  苏毓芳忙道:“今晚,我有些不方便。”
  “只听说女人每个月会有几日不方便,你是堂堂男儿,怎么也会不方便?”
  苏毓芳道:“我为你到青楼偷师,被打得遍体鳞伤,现在身体还酸痛着呢,只怕……只怕还不能伺候你。”
  “哟哟哟,我的小乖乖,好可怜噢!怪我太性急了,倒忘了你身上的伤。来,你且脱了衣裳,待我拿了药酒为你擦擦。”转身便要去拿药酒。
  “不行!”
  “怎么不行?从前你被孙小姐鞭笞,不都是我为你擦的药酒吗?”
  苏毓芳正在着急,却听门外疙瘩头禀道:“李管家,老爷请你前去议事。”
  李花头道:“晓得,我随后便到。”
  苏毓芳忙道:“李管家,老爷传你,定有要事,这药酒我自己擦就行了!”
  李花头嗔道:“你还叫我管家?你该叫我小心肝。你快叫,我喜欢听。”
  苏毓芳只盼他快走,便道:“小……小心肝……”
  李花头欢喜非常,将一罐药酒塞到他手中:“这是我家祖传的药酒,对跌打甚有疗效。”
  李三瘤和李秭落暂居在鹿鸣院西面的水晶馆,相距不过百步,方便照应。但这百步之内却有无数机关,是以崔华英在给水晶馆安置仆人的时候,特意找了两个熟识路径的两个老仆,专做领路之用。这时,李三瘤传见李花头便派了其中一位老仆过来领路,苏毓芳识得他是从前服侍外公的管老汉。
  管老汉带着李花头去后,疙瘩头这才对苏毓芳笑道:“胡三哥,你得李管家宠爱,大伙儿都羡慕得紧。”
  苏毓芳只有苦笑,这般宠爱,他还真消受不起!
  回到房内,像是卸了重担一般,整个人便往床上倒去,谢小妹立即叫了起来:“喂,死淫贼,你做什么?”
  “放心,我不和你抢这张床,就借来歪一下,等你睡时,我在地上打铺盖便是!”
  “不行,我刚在床上撒了一些香粉,没得给你睡臭了!”
  苏毓芳在床上嗅了一嗅,果真有些香气,心想:“真是女儿家!”索性在床上打了一个翻滚,这才下得床来。
  谢小妹气得抱起床上一裹被卷向他掷去:“你再敢碰这床,我便……”
  “你便怎的?”
  “哼,你别以为自恃武功高强,便可随意欺侮我,我镜门虽不以武功传世,却能在江湖屹立百年,你晓得其中的缘故吗?”
  “用毒?”
  “你真聪明,我方才在床上撒的香粉,却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唤作龙婆香。”
  苏毓芳惊道:“你竟给我下毒?”
  “我也是没有法子,和你这淫贼共处一室,已是对我名声有损,倘若你再对我动手动脚,我一个弱女子如何抵抗?是以只能出此下策。想必你也知道,这龙婆香是由苗疆七种香蛊的蛊卵所制,方才你吸入的便是这七种香蛊的蛊卵。此刻这蛊卵尚处沉睡状态,但只要我以‘甲骨秘音’的妙术催动,那些蛊卵便可孵化成虫,在你体内翻爬啮咬,届时你便生不如死。当然,你若处处顺我心意,不敢对我不敬,我自会给你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