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芳和谢小妹逃离鹿鸣院,不敢接受脱衣检查,已为众人怀疑,他们与看守藏书阁的葛老头,以及两个家丁的死关联甚大。崔华英带人四处搜查张府每个角落,戚管家亲往合意楼,却被柯思赫拉三言两语打发去了,他知柯思赫拉虽已出嫁,但在府中地位尚重,极受老夫人和张大爷的宠爱,便也不敢再说什么。
柯思赫拉返身来找苏毓芳,却不见了谢小妹,不禁奇道:“那位杜小哥呢?”
苏毓芳愤愤地道:“那样的人,留她则甚?”
“二郎,你好糊涂,他知你乔装易容之事,万一出去泄露你的身份,岂不坏了你的事吗?——对了,二郎,你此次混入张府,又不显示身份,到底所为何事?”
“小姨,我不能瞒你,我是来查外公之死的真相。”
“真相?”
“杀死外公的凶手不是王伯当,而是另有其人。”
“是谁?”
“我了解过,外公被杀当日,府中并无来客,而一个外面的人要潜入张府行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事之后,大舅当即下令合府戒严,大肆搜查,又亲自点数府中人口,未有缺失,我猜想这凶手必是张府中人,而且是个极不容易令人怀疑之人!”
正说着,又见花匠急急走来,向柯思赫拉道:“姑小姐,大夫人求见。”
苏毓芳暗道:“大妗素来离群索居,只在扶花观内清修,足不出户,如今求见小姨,却不知为了何事?”
苏毓芳的大妗,正是张孟坚的夫人,也是张敬晖的生母,唤作玉如意。
柯思赫拉前往大厅接见玉如意,苏毓芳偷偷跟随,躲在大厅外的走廊下面,他料想大妗此番前来,必有要事。
玉如意却什么话也没说,扑通一声,先给柯思赫拉跪了下去,柯思赫拉吓了一跳,苏毓芳也是大感意外。
柯思赫拉忙将玉如意扶起:“嫂子,你这不是折杀我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且慢慢说来?”
“敬晖,敬晖他被捉回来了,正被你大哥绑着跪在祖宗祠堂,你大哥……你大哥说要将他乱棍打死,任谁也劝不住,我不敢惊动老太太,只有来求你了。我知道……你的话你大哥一向是听的,我求求你……求求你劝劝你大哥,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呀……”玉如意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如今因心疼儿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没有半点素日里的端庄大方。
苏毓芳暗道:“表哥这样的人,受点教训也是应该!”
柯思赫拉扶着玉如意肩头,安慰道:“嫂子,你放心好了,大哥武功高强,若真想打死敬晖,一掌足够,何必那般费劲?乱棍打死云云,不过吓唬吓唬敬晖,让他长点记性。好了,你也别哭了,让人看了笑话,我且随你走一趟。”
张府祠堂,不仅供奉张家列祖列宗,也是张家执行家法之地。此刻,张敬晖五花大绑跪在祖宗牌位之前,左右两个小厮手持张府刑棍,一下一下,打在张敬晖肩头。
张府祠堂现在一切事物皆由张季龄的堂弟张四收打理,这两个小厮经他一手调教,对于行刑一道,颇有一些手段,每一棍看似打得凶狠,其实一触张敬晖的皮肉便即收力。
然而,这般装腔作势又如何能逃过张孟坚的法眼?只是看到张四收站在身旁,知他有意袒护张敬晖,却也不好驳他的面。张敬晖配合两个小厮,刑棍一触皮肉,立即痛叫一声,又偷眼去看张孟坚,只要见他面露不忍之意,便可哀求认错。但张孟坚的脸就如铁打的一般,不露一点表情,这让张敬晖感到十分灰心。
过了片刻,张四收叫了一声:“停!”两个小厮立即罢手退到两边。
张四收向张孟坚道:“贤侄,不肖子孙张敬晖已受刑棍四十,也算小惩大诫,暂且饶他起来吧?”
张孟坚道:“堂叔,这畜生害死赤松镇陈员外的爱妾,一条人命,岂是区区四十刑棍可以抵消的?”
张四收道:“贤侄,我知你铁面正直,但陈员外的爱妾死都死了,正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再说陈员外也未怪罪。——我想像姓陈的这般人,也未必真将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以后咱们多给他几单生意做,算是对他的补偿,也便是了。”
张孟坚道:“就算害死陈员外的爱妾一事可以补偿,但他败坏张府门风,又如何补偿?”一把抢过一个小厮手中的刑棍,“畜生,方才四十刑棍,是替陈员外的爱妾伸冤,接下来的四十刑棍,乃为正我门风!”一棍击下,张敬晖的左肩登时塌了下来。
张敬晖痛叫一声,起身便往门外逃去,张孟坚一棍扫出,张敬晖只觉膝盖弯一软,又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此刻他面对门外,远远望见张叔坚的女儿张灵犀正在锦香亭逗着金丝笼里的白鹦鹉,时而拍手咯咯直笑,想是白鹦鹉说了句什么话让她开怀。
张敬晖高声叫喊:“灵犀妹妹,快去佛堂请老祖宗来,就说她的长孙快被打死了!”
张灵犀远远听见,吓了一跳,她也刚刚听说堂哥回来,却不想是被大伯抓回来领教家法的,忙拎起金丝笼往佛堂跑去。
张孟坚道:“你以为这次还有谁能够救你吗?——你给我转过身来!”
张敬晖道:“不转!”原来张府规矩,执行家法之时,一定要面对祖宗牌位,以示敬重,背对祖宗牌位便有反出家门之意。
张孟坚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好,你没脸面对列祖列宗,也无须转过身来!我今日若不打死你这逆子,我枉为人父!”一棍又在张敬晖背上落下,张敬晖立即扑倒在地,噗噗又是几棍,缚在张敬晖身上的绳索竟被生生打断,然而此刻张敬晖已经难以动弹,口中鲜血直呕。
张四收忙道:“贤侄,别打了,你这棍中暗运并天玄劲,任是铜皮铁棍也受不了呀!”
张孟坚只是不管,刑棍死命往张敬晖身上招呼,却听一声娇叱:“住手!”正是柯思赫拉。
柯思赫拉带着侍女胡石菊,偕同玉如意一同赶到,玉如意看到儿子惨状,慌忙扑了上去,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儿,我苦命的儿……”
张敬晖满口是血,嘴唇微微翕动:“娘,娘,救我……”
苏毓芳躲在暗处,将祠堂内的情景一一看在眼里,他虽恨表哥素日在外胡作非为,但见他如此惨状,也有一些于心不忍,心想:“大舅下手真狠。”却又对他又敬又畏。
张孟坚道:“夫人,你且起开,让我打死这个逆子!”
玉如意只是护着儿子身体,道:“你要打,便连我一起打死好了!”
柯思赫拉也道:“大哥,你就敬晖这么一个儿子,你若将他打死,你岂非断了自己的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般,你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张孟坚道:“小妹,你是最明白事理不过,怎么也来袒护这个逆子?”
柯思赫拉道:“我现在所说的,也是事理。——堂叔,你是咱们张府祠堂的执掌人,你说我这话说得可有什么不对吗?”
张四收道:“不错,贤侄女这话十分在理!”
张孟坚道:“堂叔,你既是咱们张府祠堂的执掌人,请问张府家训的第三戒是什么?”
张四收道:“戒……戒淫邪。”
张孟坚道:“不肖子孙张敬晖屡犯此戒,若不严惩,如何服众?”
玉如意蓦地起身:“好个戒淫邪!张孟坚,说到淫邪二字,你……”身体忽地一软,倒了下来。
柯思赫拉站在玉如意身后,忙伸手将她扶住:“不要紧,只是心情太过激动,昏厥过去。”
远远听到一个声音呼叫:“谁敢伤我孙儿,谁敢伤我孙儿……”却是张老夫人的声音。
张四收和张孟坚慌忙出去迎接,张老夫人年迈体衰,腿脚十分不便,由张灵犀在一旁搀扶,身后又跟着一位手持蝙蝠铁杖的老妪,她是张老夫人从前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在张府也是颇有地位,人称蝙蝠婆婆。
张孟坚道:“娘,你怎么来了?”
张老夫人道:“我孙儿快叫恶人打死了,我岂能不来?”她竟叫自己儿子是恶人。
张孟坚道:“娘,这逆子在外做了许多恶事,就算被孩儿打死,也是死有余辜。”
张老夫人道:“他做的恶事有你多吗?”
张孟坚讪讪不语,张老夫人不想让儿子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又道:“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点过错?犯不着事事都拿到祠堂来解决,列祖列宗日日看到这般情景,他们在天之灵又如何得安?”
张孟坚道:“娘教训得是。”
“如意这是怎么了?”
“她是过于激动,昏厥过去了。”
“哼,好端端一个媳妇,也不知珍惜!”
张孟坚面露惭色,忙叫柯思赫拉和玉如意将玉如意带下去歇息,张老夫人又道:“如意如今虽已入道,但终究是你媳妇,闲空时候多去陪陪。”
“孩儿记下了!”
张老夫人看了一下张敬晖的伤势,扭住张孟坚便打:“你个天杀的,当真下得了这般狠手,俗话说长孙半个儿,就算要打,也该由我来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动手?”
张孟坚见母亲来打,动也不敢动一下,又将内力收住,生怕一不小心反弹出去,震伤了她。
张老夫人打了几下,便打不动了,向两个小厮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公子扶下去治伤!”
两个小厮抬着张敬晖回到他的德馨居,张老夫人又忙唤他房里的小厮小斑鸠去将府里的大夫活扁鹊请来,张敬晖趴来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张老夫人心疼得直呼心肝,张孟坚劝慰不住,反倒被她大骂一通。
活扁鹊赶来,他也是镜门弟子,医术极为高明,手指在张敬晖的腕上搭了一下,便知他受伤不轻,忙叫房里的两个丫鬟小簪和小环帮忙将张敬晖的衣裳解开,单从他的身上看不出半点伤痕,但他的五脏却已受了巨震,不由暗叹:“好高明的手法!”
苏毓芳见张敬晖已被抬去治伤,便又折回合意楼,未到门口,听得里面一阵嘈杂,苏毓芳猫在墙头一看,却是张总管趁着柯思赫拉出去这一当子,亲自带人前来搜查,苏毓芳暗想:“想是戚管家不敢搜查,才请得张总管亲自出马,幸得方才偷偷跟着小姨去了祠堂,否则还不被张总管逮个正着?”
张总管搜查一会,并无所获,便向合意楼的花匠道:“张某也是为了姑小姐的安全,这才例行搜查,无礼之处,待得姑小姐回来,还望傅大哥代为赔个不是。”这花匠姓傅,名亦大,是张季龄早年从外头带回的人。
张总管刚才搜查之时,苏毓芳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谢小妹又折回合意楼,但见张总管未曾搜出什么,却又暗暗担忧,不知她的去处,万一在府中乱转,触动机关,她又不会武功,只怕在劫难逃。
谢小妹在张府转了半天,非但没有触动机关,连个人影也未碰见,这实在是运气使然,她却只道张府机关戒备浪得虚名,更加明目张胆起来。
看到不远处好大一片假山,谢小妹走了过去,看到假山中间摆着一张石桌,配着三只石鼓凳,谢小妹坐了片刻,想起早间苏毓芳对自己的态度,又忍不住难过一回,接着转念又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可理喻,没来由的却去吃起柯思赫拉的干醋,就算她绣个鱼莲图案,又有什么打紧,她会绣,我难不成就不会绣了吗?
谢小妹心中打定主意:“我不会输给这个波斯女人!”起身便要折回合意楼,她就这样出走,岂不向柯思赫拉低头认输了吗?
可是,她这一起身,便立即发现问题,这片假山光线实在太暗,仿佛阴雨天气的黄昏,根本看不到假山外面的景象。谢小妹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去,曲曲折折,绕了一圈,却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谢小妹这才有些慌张,在假山丛中乱窜一通,这回就连原来的地方也回不去了。
假山环绕,谢小妹置身其中,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过了半晌,定了定神,爬上一个假山顶部,似乎起了一场大雾一般,外面的景象模模糊糊,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线照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