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琴韵响嘈嘈,如怨如悲惨切高?低韵听得如诉,高韵听来如恼。如诉如恼,任尔金刚听得也哀怜,铁汉闻之亦肯饶。
话说圣天子正与永清等众人推窗玩月,听得远远一片凄凉琴韵,风送将来。正欲侧耳听真,被风吹乱了。于是下楼安寝。至次夜,又往窗前候听琴音。果然初更以后,便闻琴韵悠扬,分明听得清楚道:
琴声弄出怨时乖,丑命生来八字排。
年老双亲今已谢,怨仇虽息将人累。
累着金刚忠义汉,如今遇祸走天涯。
天涯海角何方觅?碧玉情愿结和谐。
圣天子听罢,曰:“原来此女弹琴自怨,是因金刚救他,累伊逃难。不如明日访知,我作主叫金卿娶了他,岂不是好?而且了却他心中之愿。”想罢,各自下楼安睡。
明早起来,即唤黄府家人请公子出来,于是永清出来,问安毕,叩问:“有何圣训?”圣天子曰:“前金刚所救王碧玉,即夜来弹琴者是也。朕因听出琴音,说道双亲俱已谢世,他云多蒙金刚搭救,情愿配他为妻。尔可叫一个伶俐家人,带个老妇前去,对他说知,金刚今已是游府武员,叫他来这里住下。再发旨召金刚到此,暂借府中成亲可也。”永清听了,即命人寻着王碧玉,将言对他说知。
原来碧玉自从金刚搭救之后,逃住于此,不幸父母双亡,正是十分苦楚,只得依着邻妪同住,日夕做些针黹度活。今闻此言,喜不自胜,乃辞了邻妪,与黄府家人来至永清府中。自有妇人招接入去,自不必言。是日圣天子召金刚来,把此事对他说知。金刚大悦,谢过起来。永清代他办了酒食什物,就择了黄道吉日,与碧玉成亲。真是夫妻恩爱。向众谢礼已毕,夫妻一同上任去了。暂且不提。
再说圣天子见事已毕,与日青别了永清众人,取路往探别处而去。
话说松江府留仙市上,有个文武双全之人,姓许名英,生得唇红齿白,相貌超群,文赛江郎,武如吕布。六韬三略,无所不精;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性好交结天下英雄,惟恨未逢知己。慷慨好施,挥金如土,家财百万,后至父母亡过,把那家资渐渐使得干净。有钱时便多人相识,乃至穷了,向亲朋相借,一毫不得。无可奈何,只得将产业都尽变卖了。正合着古人有云:
人世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言语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那许英捱穷不过,只得在留仙市上关帝庙前,择卖武艺工夫,引动看的人如蚁般围拢来。他便硬着面皮言曰:“列位请了。某因平生性好挥霍,把父母遗资尽用去了,只得在此耍弄枪刀棒棍工夫。列位看的指教指教,万望勿取笑为幸。”说罢,双刀舞动起来,好似寒天下雪一般,初时还见他有层有次;再后见他,舞得雪花滚来滚去,甚是好看,见刀不见人。不一时把刀舞完,复又弄棍。但见弄得:
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左打金龙出海,右打猛虎归山;前打金鸡独立,后打美人佩剑。左插花,右插花,金绞剪,玉搔钗。或则将军捧印,或则美人照镜。有呼风落叶之声,泣鬼惊神之技。真是武艺无双,人才绝品。
看的人齐齐喝彩,也有赠银的,也有赠钱的。然而尚且难够用度。若别的卖武,有此银钱,便可够用,惟许英是有钱的子弟,使惯食惯,故嫌打彩的少,便曰:“小弟尚有扒叶拳脚未弄,欲再耍全与诸君共看。无奈诸君但好耍工夫,不好出钱,故小弟无心弄了。”
早恼了旁边一人,姓常名恶。因他是一个恶棍无赖,故地头上叫他做常恶。他便大喝道:“看尔这人卖武,本是外教,往别处的为是。在茶市自己地方门口,嫌打彩微少,岂有此理!我知尔是旧家子,到如今穷了,粗茶淡饭也就罢了,尚作此态。我劝你快快收了当去罢。”一席话恼得许英红面赤耳,大喝曰:“老子在此耍工夫,应该来问候,尚敢得罪于我!就不收当,你便怎样?”常恶曰:“你不收当,我就将你打个大餐!”于是看的人越多,看他二人尔言我语,就相打起来。常恶怎能敌得许英过,只得败走去了。
许英一路赶去,正遇着圣天子与日青偶游至此,见他二人顶头撞来,急上前将二人挡住,便曰:“二位壮士少停,有话请讲,何必定要相打。究竟因甚缘故?请道其详。”于是许英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天子闻言,便将常恶喝退了。即与许英、日青共来至酒楼坐下,即叫酒使排上酒菜来。许英道:“待小弟往庙前收了当,再来奉陪。”
日青跟至关王庙前,帮他收了什物,往酒楼而来。许英问曰:“请问二位高姓大名?”圣天子答曰:“吾姓高,名天赐,乃北京人氏。与舍亲周日青到此探友,路经此地。见足下如此英雄,何不考取功名,上与国家出力,何必在此露面抛头?动问贵姓芳名,请道其详。”许英道:“二位有所不知,某乃此市人氏,姓许名英,家财百万。只因不务生业,专一学习文章书史并武艺工夫,故无出息,而且性好使费,故把家财罄尽。双亲已亡过了,剩得单身一人,借贷无门,只得在庙前献丑。偶遇着二位如此高义,恨小人相见之晚也。”圣天子曰:
“原来富家之子偶遭落魄。如足下有意投军,待我举荐,未知心下如何?”许英听罢大喜,曰:“万望贵人指引,感恩不忘。”说罢,于是同饮至晚方散。许英跟了天子一同回昌泰客店安歇。
一宿已过,次日用过早膳,三人谈论兵机法略。圣天子曰:“孙武子十三篇兵法,佐吴王姬光雄占一方,诸侯不敢加兵。张良得黄石公传授兵法,助汉高祖灭楚兴刘。此皆兵法之功也。至于汉末,诸葛孔明辅刘先主战必胜,攻必取,多因兵法而行。足下曾闻其说乎?”许英答曰:“诸葛孔明乃第一人才,功盖天下,有鬼神不测之机,唤雨呼风之术,只是后人少得其传耳。小子不才,颇学武侯典籍,日久诵读,不忘一字。若二位不嫌,小弟诵与兄听。”
圣天子曰:“愿听高论。”许英曰:“武侯新书有五十余篇,变通有法,逐一分说。内中妙法无穷,深得兵家之用。《胜败篇》云:夫贤才居上,不肖居下,三军悦乐,士卒畏惧。相议以勇,相望以威,相劝以刑罚,此阴胜之理也。若三军数惊,士卒惰慢,不恩威并施,人不畏其法,此必败之道也。《大势篇》曰:夫行兵之要有三,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天势者,日月星辰,五星合度,风气调和也。地势者,城峻崖重,洪波千里,石门幽洞,羊肠曲径。人势者,君圣将贤,三军用礼,士卒用命,粮草足备。善用兵者,因天之时,察地之势,依人之力,则所当者无敌,所击者万全矣。《地势篇》曰: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地势而求胜者,未之有也。高山峻岭,曲径深林,此步兵之地。平原荒野,大地沙漠,此车骑之地也。倚山附涧,高林深谷,此弓弩之地。草浅土平,可前可后,此长战之地。芳草相密,竹树交横,此枪矛之地矣。《论情势篇》曰:“夫将有勇而轻死者,有急而速战者,有贪而好利者,有忍而不忍者,有志而心快者,有谋而懦弱者。有勇而轻死者,可暴也。心急而意重者,可入也。识高而情缓者,可袭也。《论坚势篇》曰:“古之善闻者,必先揣敌情而后图之。凡师老粮绝,百姓愁怨,军令不习,器械不修,计不先破,外救不至,将吏刻剥,赏罚轻重,营阵失措,战胜而骄,可以攻之。若任贤授能,粮草足备,兵甲坚利,四邻和睦,大国接应,敌人有此者,引而避之。此是论其大略而已。孔明引军调将,历代军师能及之乎?但小弟未得其真耳。”言罢,圣天子亦深服其论,乃曰:“夫用兵之道即如马幼常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是也。故诸葛孔明亦服其言。此兵法所无也,是绝妙兵法,可在孙吴之上。”于是谈至天晚。
次日,圣天子对许英曰:“吾与本省庄巡抚是至交。我修书一封,荐尔到彼,自有好处。但得一官半职,须要忠心报国,惜士爱民为是。千万勿负我言。”说罢,即手写了一诏,付与许英。他接过了,即上前拜谢相荐之恩,辞别三人,投庄大人处去了。正是:蛟龙得志风云会,仗义全忠报君恩。
圣天子见许英已去,乃与周日青别了店主,往寻胜景而去。不知所到何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