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关若破,五蕴州不保。五蕴州不保,人族危在旦夕。死的,何止万千?”秦九歌没有办法,他是主帅,他要考虑的不是黎民,而是天下。
守住镇北关,保住更多的人!
刚才还愤怒埋怨秦九歌的左弘,眼下无话可说,犹豫道:“知道多少人在外面骂你吗?你会遗臭万年的,哪怕镇北关守住了。”
“我问心无愧。”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秦九歌不想解释,他堵不住百万千万人的嘴。
大丈夫,不畏生死,不恐流言,不怒谩骂,不惧阻遏。
如秦九歌所说,问心无愧,仅此而已。
夫堂堂七尺躯,顶天立地!
骂我的,怒我的,我都不管不问。因为我要守住镇北关,要为了人族,为了黎民,坚守整整三百多个日夜!
我秦九歌不怕死,怕的是失败啊!
缓缓迈开脚,秦九歌淡然的走出中军大帐,平静的脸没有丝毫波澜,胸背依旧挺拔如松,双手后背踱步。
走到外面,看着远处血色残阳的黄天,那缭乱的云气,多么像战场上纷繁错杂的刀兵。天空被火烧染血的云朵割裂成无数碎片,像极了山河故土。
夜阑卧听风吹雨,那一刻,百万雄师,皆入梦中来,气吞万里如虎!
中军大帐高高耸立着,秦九歌走到高台的前沿,下方,是无数张陌生和熟悉的面孔,他们是自愿留在这死战到最后的将士。
明知道是死,他们留下来了,他们要报仇,要争取家国生存的希望。
位卑未敢忘忧国,英雄何尝不是出在小人物身上!
当着台下数万张面孔,秦九歌目光缓缓内敛,深深埋入眼底,徒然叹了口气。接着,见秦九歌一撩衣袍,厚重的铠甲唰唰作响,如那沙场金戈铁马。
噗通!
贵为一军主帅,骁骑上将。秦九歌脸色平静,自然且虔诚的,跪在地上,向着北方那片喑哑的暗天,三拜起身。
左弘顿悟到什么,同样三拜,目光望着北方,仇恨中,夹杂着视死如归。高台下,数万军士同样向着北方,无声的拜了又拜。
城中所有资源,都投入到接下来的苦战中。中军大帐没有酒,秦九歌与左弘以清水洒地,祭奠北方的亡灵。
回到中军大帐后,秦九歌陷入沉思。
一来,他并没有把握守住三百多天,二来,他得到某个很不妙的消息。
现在唯一能支持军队众志成城守住镇北关的,就是左果毅定下的期限,那是军中的信仰,也是生命的希望,没有人不想活着。
可是,姜飞传来的密报,情形却不容乐观。
左果毅和周显回到天圣神州,残部不足二十万。两位掌舵人引咎辞职,退出了历史舞台。同时,真武州被攻占大半的消息,被秦九歌得知。
高层并没有对此表示,悄悄调集所有力量,去救援真武州。
这个时候,有个性烈如火的女子站了出来,自愿带着家兵和护卫,去拱卫边疆。
人族历代战神之首,当属那位以数千兵马,纵横山海族夺取祭天金人的大元帅玄文业。
玄文业夺金人,灭部落,擒敌酋,历代元帅没有能达到这个高度的。而站出来主张北抗欲骨朵的,是玄文业的后人韶蓝伊,随母姓。
碍于韶蓝伊的身份,高层像路边讨价还价的小贩,调集了少部分兵马和资源给她去防守欲骨朵。
但让秦九歌感觉不妙的,韶蓝伊并没有进入五蕴州,反而在太白川停下。
太白川,由大片山地和峡谷构成,位于五蕴州和四象州之间。韶蓝伊在那操练士卒,囤积资源,修筑城墙。
如果把太白川作为防御山海族南下的要塞,哪怕玄文业的家族势力再庞大,做好这些,至少需要一年。
而这一年,则全靠秦九歌和镇北关不足二十万人的兵马。
将密报焚为灰烬,秦九歌的脸色很难看。自己和二十万军马以及五蕴州的百姓,似乎成了人族高层的弃子,是被利用的工具。
哪怕自己这些人全死绝了,只要给韶蓝伊争取时间,高层绝对不会在意。
被坑了!秦九歌暗骂,心中愤怒又迷茫。那种欲报国,有志难伸的悲愤和无力,充斥在每寸血脉里,要把自己活活窒息。
对着那个送信的探子,秦九歌命令道:“让姜飞和艾殷盯紧五蕴州,凡是知道真武州和太白川事情的人,全部抹杀,不要动摇军心。如果不能解决,我会派赤虎营帮你们。”
这时候,秦九歌心中的热血早就冷了,抱负随之烟消云散。作为男人,他会努力守住镇北关。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真的对高层没有好感。
但愿一年内,困苦的绝境有所转机。如果没有,秦九歌肯定会离开人族,从此爱谁谁,不为那些老东西卖命。
打发了所有人离开中军大帐,秦九歌昼夜策划防御方案,累得趴在桌案上,呼噜声大作,沉沉睡着。
梦里,没有功名利禄,没有勾心斗角。有的是安静祥和,道法自然。
秦九歌全身心放松,他好久没有这样悠然自在,在梦中随意奔腾于天地之间。上观明月,下俯高峰,没有神仙约束,没有天道统御。
那梦中的世界是辽阔的,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夜风徐徐,秦九歌盘坐山巅,身旁是兰花幽泉,与左果毅对面而视。
气氛和谐,如泉水融融泻入深涧,四下宁静旷远,无世俗争斗。
“秦九歌,本宗今夜,是来跟你辞行的。天下兴亡,命运斗转,或许我和周显都该离开了。这段历史,再不属于我们。”
左果毅语气淡漠,不甘之中,又藏着些许无奈,有出世的想法。
“元帅,不以成败论英雄。请满饮此樽,属下敬你!”梦中,天下太平,稻花香里说丰年,岂止一樽美酒佳酿。
“好!好!”二人梦中相见,少了地位的隔阂,一老一少,仿佛忘年之交。
秦九歌双手平稳端着金樽,美酒沉淀月光无暇,像极了夜幕下的江岸汀兰:“这樽酒,属下敬您。敬您镇守边疆,抗击贼虏,护卫五蕴州亿万黎民。”
看着秦九歌向自己敬酒,左果毅眼中的无奈和悲怆,终于化为东流江水,爽朗大笑:“如此,本帅当仁不让!”
酒水如冰,冷了心肺愁肠,甚至将热血凝结。
倒满第二杯酒,秦九歌端起来,摇摇头:“这杯酒,末将依然敬您。敬您战战兢兢,谋划国策,赏罚分明,不徇私情。战贼寇,驱敌虏,振我国威。”
“本帅治军,从军中校尉干起,不敢说万无一失,至少大体妥当。这杯酒,本帅受了。”
饮了半爵,将金樽中剩下的美酒洒祭苍茫大地,左果毅面色从容。
接着,秦九歌倒满第三杯酒:“第三杯,恕末将无法敬您。大人物的野心,不该由芸芸众生付出血泪的代价。狼罕胥尔山下,我族惨败,将士十有八九罹难,不知平添多少孤儿寡母。”
酒洒入地,顷刻干涸,不知方寸之间,是否有亿万忠魂盘旋。
第四杯酒,秦九歌端起来一饮而尽:“都说天道无情,我看人心更为恐怖。我和五蕴州,已经作为人族弃卒保车的弃子了吧。”
左果毅面色惭愧,默默不言。从今天起,世间再没有他的名字,回忆那场惨败和白登道的耻辱,成为他心中永远的心魔。
伸出手倒满金樽,左果毅肃色道:“第五杯,我代人族苍生,社稷万千,敬你!”
秦九歌坐在清风明月里,眼中尽是谪仙神采,面对昔日手握大权的元帅,淡然的受他敬酒:“答应的,我会做到。一年,希望人族不绝。”
“拜托了!”
五杯烈酒入喉,洗尽了诸多故事,沧桑一场。属于左果毅他们的时代彻底结束,今日的左果毅,卸掉了昔日荣耀,从此游历天地,归隐山林。
老少互相对视,各自融入属于自己的世界,梦中的混沌感渐渐清晰,回到现实之中。
他左果毅,再也不是人人敬仰的大元帅、世家宗族。他秦九歌,再也不是毛头小子、鲁莽少年。时光锻炼着人,打磨着人,把棱角抹平,犹如变幻沧海桑田。
眼看着左果毅消失在视野,秦九歌呐喊出声:“白虎军麾下赤虎营百军令秦九歌,恭送元帅!天道无常,英雄岂止胜者!”
转过身背对秦九歌,左果毅脚踏白云离去,朝他挥了挥手:“它日有闲情逸致,再入帝京仙乡,我要与你大醉三日三夜。”
依山傍水房两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一头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世事如棋,变幻莫测。秦九歌一时也有些迷茫,那头顶高高在上的天,当真无欲无求吗?
呼!
随着左果毅离开,梦中世界分崩离析,把秦九歌抛入恐怖深渊。迷梦陡然醒了,秦九歌瞪大眼睛,看见好大张脸贴在自己面前。
“鬼啊!”
刚睡醒遇见这一幕,吓得大师兄三魂出窍,当即施展传说中的飞天神功,从床上唰唰的蹦起三丈高。
哐当声,房顶被秦九歌撞出斗大的窟窿,大师兄站在屋顶瑟瑟发抖,满脸的狼狈。
楚未明像看白痴似的,看着秦九歌说梦话,然后把房顶撞塌大半。遇见说梦话的,没遇见说得这么离谱的,楚未明刚想叫醒秦九歌,就碰见秦九歌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