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北宫的时候,司马健便夹紧了自己的尾巴。得了贾诩的妙计后,他知道这次上去就是找着挨骂的,所以,那兴致根本说不上高不高。因为,他来的时候,就根本没带‘兴致’这玩意儿。
  再加上今天还下了一点小雪,所以这一路上,司马健几乎都是低着头在走的。忽然之间,抬头看到前面乱糟糟的人群,他猛然就刹住脚步,掉头准备躲起来。然而,毕竟还是晚了一步,何进那跟破锣一样的嗓音已然传了过来:“大兄弟,你今天也来了啊……”
  “啊哈,是呀,年关将近,怎么也得给陛下拜个早年嘛。”这话一出口,司马健都感觉要被自己给蠢哭了。一时间,那转回身子脸上露出的虚假笑容,怎么看都让他像个白痴。
  好在何进对司马健也有些了解,他身后那群人似乎也都听闻过司马健的名声。于是,意外和谐的,所有人都没有揭司马健的短。司马健尴尬地向何进施礼后,看着何进的幕僚正搀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议郎,不由好奇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老议郎似乎很爱说话,听闻司马健相问,便高兴地开口道:“老朽董扶现被任命为蜀郡属国都尉了,这都是托大将军的福啊!”
  “董老,您忒客气了,能帮的忙我尽量帮。”何进腆着大肚子在那里连连摆手。
  “老夫这一把年纪了,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恐怕再没有机会回到京师再面谢大将军了。”董扶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感慨:“老夫家乡就在广汉,离蜀郡甚是近便,能在有生之年荣归故里,也算了却老朽一大心事,这还是得感谢大将军的大恩大德。”
  “不用谢,不用谢。”何进讲话有些不耐烦,看得出来,这老董扶可能翻来覆去谢了许久了。
  曹操这时蹙着眉,接过话头转身对董扶道:“董老,这一路上山高路远,您老都八十岁了,这等年纪长途奔波岂不受罪,在京安享晚年又有何不可?”
  “唉……老朽实在是怀念家乡故土。”董扶捋着雪白的胡须,眼神都有些缅怀:“好在刘焉刘大人转任为益州牧,我们共同启程,这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话音未落,突然身后有一人站起身来施礼道:“董老,晚生有一事不明请教您老人家。”
  司马健闻声回头,细看之下不由微微愣了愣。原因很简单,那人有着一双犹如刀锋飞入眉宇的面相,好像在微笑的时候,也带着淡淡的肃杀。正是之前他入大将军府时,何进给他介绍过的颍川荀攸。
  董扶似乎与荀攸不熟,拄杖躬身道:“不敢不敢,您只管问就是了。”董扶以精通谶纬、天象著称,以为荀攸一定是想请教这类学问。
  哪知荀公达拱手道:“董老既然思念故土,为何不告老还乡,求官而去岂不是画蛇添足?再者董老家乡在广汉,您将所任在蜀郡,两者并非一地,这怎么算是还乡呢?”
  董扶老迈的脸上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不怕你们年轻人笑话,老夫家贫无产,族人凋敝,没有一份俸禄,恐怕难考终命啊……见笑见笑。”
  荀攸见他这样说,也就没办法再问什么了。董扶趁此告辞,众人见他一把年纪了,都送了出来。他拄着杖与大家依依惜别,才哆哆嗦嗦登车而去。诸人纷纷回去,只有荀攸冒雪倚在檐下张望。
  司马健张了张口,但因为毕竟与荀攸不熟,上次还在大将军闹得很不愉快,于是终究没有开口。好在曹操看起来跟荀攸关系不错,上前拍了拍荀攸的肩膀,将司马健想问的话说了出来:“公达,你刚才何必多问,让董老一把年纪说出贪俸禄的话来,岂不是大失颜面?”
  荀攸蹙着眉头,微微摇头:“这件事不对……董茂安也是一代老儒了,不可能轻易自污名誉。他今天既肯这么做,必定背后另有文章。莫忘了韩信受胯下之辱,才成三齐之业!”
  “哦?”曹操觉得有道理,又转头向司马健问道:“贤弟,此事你怎么看?”
  “我就站着看呗,你们这时代也没有电视……”司马健当然知道其中的蹊跷,但就跟电视里元芳不能抢狄大人的风头一样,他只好装糊涂道:“我看董老像个实诚人。”
  这话一出口,曹操的眼神儿当即变得怪异了。而荀攸突然瞟过来的一眼,更是夹杂了无尽的鄙夷和嘲讽,似乎嫌曹操将此等大事跟这种无知之人诉说而不满。
  司马健此时的年岁毕竟才十九,被荀攸那一眼瞟过来,浑身的荷尔蒙就开始躁动了,不服气地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实诚人总是不办实诚事儿。依我看,此去之后,这益州恐怕就很难再属于大汉王朝了……”
  司马健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虽然这件事儿应该在三年后才发生的。但他也知道,自己自己穿越过来,尤其是提前扳倒宦官势力后,东汉王朝的政治斗争忽然就好似被注入了催化剂一般,迅速而高效地变动起来。很多历史事件,都在他根本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然悄悄发生了。
  刚才董扶自己也说了,汉室宗亲刘焉被任命为了益州牧。也就是说,他们那位“英明伟大”的大汉天子已经被刘焉忽悠着‘废史立牧’。刘焉同志就借着这股政策的东风,想去交州干一番事业。然后,就是刚才那位精通谶纬、天象著称的董扶议郎,告诉刘焉说益州有天子之气,刘焉同志才改了第一志愿,入益州去当州牧了。
  ‘废史立牧’这一政策,毫无疑问是刘焉在开历史的倒车,让各地诸侯有了军政人财四权一手抓的法理依据。毫不客气地讲,正是这一政策,使得后面汉末才出现了一大片的‘主公’,让整个汉室江山成为了群雄逐鹿的战场。
  这种提议,按说只有有点权力敏感的人,都不会同意。但刘宏偏偏就同意了,为啥?
  很简单,就是因为司马健的到来。
  他干掉了宦官,使得刘宏没有了迫害制衡士大夫的依赖,在士大夫野心勃勃露出獠牙的时候。刘宏只能病急乱投医,将希望寄托于汉室宗亲身上。将那些七大姑、八大哥扔到各州各郡里随意募兵,刘宏以为自己以后就有了对抗士大夫的本钱。孰不知,这些亲戚们到了州郡,上来想的就是当个土皇帝,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刘宏这蠢猪。
  脑中瞬间将这一连串的逻辑链条理清,司马健都佩服自己的智力。可正准备回头向荀攸示威的时候,才发现荀攸正对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司马贤弟果然慧眼,宗正刘焉与董扶,以及太仓令赵韪,议郎法衍、孟佗素来交好。这一次刘焉自请出任益州刺史,平定黄巾马相之乱,他临行又上条陈请求更刺史为州牧兼领政务,如此则益州军政之事皆控于刘焉一人之手。”
  曹操这时也嗅出点儿味道了:“董扶此去担任蜀郡属国都尉。前几日太仓令赵韪,议郎法衍、孟佗同日辞官。他们这些人是要一同去益州啊!”荀攸这才低头沉吟道:“故此,司马贤弟一语成谶,只恐刘焉等此一去,益州从此不再为天子所有喽!”
  刘焉一党有划地称霸的野心……经荀攸一点拨,曹操也预感到不妙了,但现在哪能顾得上他们,只好道:“政不得朝令夕改,他们明天就要出发了。”
  司马健却苦笑:“即便我们挡得住初一,也挡不住十五。曹兄,这事儿你就别劳神了……”说罢这句,司马健幽怨地看了一眼荀攸,忍不住说道:“荀兄,你们城里人实在套路深,我要回河内农村。求你,别拦我行吗?”
  荀攸愣愣看着司马健,默默点了点头,凝望着这天宇下簌簌飘落的雪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