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会是我?”声音仍旧细腻柔美,但半分没有宦官那种畸形的公鸭嗓。随着一双云履缓步而出,司马防和司马朗终于看到了此人的全貌。
此人不足四十的年纪,一张白皙雍容的胖脸,虽五官端正却毫无特点,几乎可用貌不出众来形容。然而上唇郁郁葱葱的胡须,就像是笔直的‘一’字,颔下的胡须也黝黑浓密,油亮亮的,一看就是精心修饰过的。
此刻这人正气不长出、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垂着眼皮缓步而行,就好像不是身处一间士族豪绅的内堂,而是从巍峨的玉堂殿踏着玉阶下来一样。
“二位也无需多虑,司马一家在温县素有声望,二位又乃济世之才。只待大战平息之后,主公必不计前嫌,重用司马一族。”这人悠悠说着此话,但眼中却闪着一丝玩味的光,好像连他自己都感觉说出的话十分好笑一般。
“董昭,你休得花言巧语,以袁本初之性情,你以为他还容得下我等?”司马防在雒阳旧京的时候,虽未与袁绍有所深交,但耳闻袁绍曾学战国孟尝君,做大宴宾客、尽收名望之人那等沽名钓誉之事,早已看出袁绍外宽内忌的本质。
然而,他更在意的,还是董昭为何会忽然到了河内。并且,还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破查了汉室天子的计谋。
董昭智谋出众,但为人阴柔诡谲。原本为袁绍帐下,先后任命为参军事、巨鹿太守、魏郡太守,功勋卓著。界桥之战时,黑山军张燕以部众数万,屡犯魏郡,董昭先与之遣使往来,通交易市买。暗地里却以厚币结纳间谍,秘密离间黑山诸军将帅,再乘虚讨伐,于是大破黑山。两日之中,破敌文书竟然三次传至袁绍的案几。
如此可担大任之人,不被袁绍留在魏郡继续把持门户,却被派来河内与汉室斡旋,实在让人想不通。毕竟,世人都知道,河内虽名为袁绍治下,然张杨与袁绍貌合神离已久,袁绍几番欲除张杨而后快。之所以迟迟未动手的原因,不过顾忌公孙瓒威势、又不想自家后院儿起火罢了。
闻司马防再度询问,董昭默然无语,但那种忧怀的表情,却让司马防看出,董昭来此恐怕另有隐情。
司马防猜得其实不错,董昭来此的原因,而是因为张邈的一封信。
张邈也是汉朝名士,当初在雒阳时曲意迎奉董卓,被外放做了陈留太守一职。他与袁绍和曹操年轻时都是‘奔走之友’,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发小铁杆儿。
不过,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传统士人,标榜才识情操,喜好高谈阔论,以不知兵为荣。有人便曾经说过,张邈这个人就是个忠厚长者,坐在堂上,眼睛都不会东张西望的。让这样的人执掌一郡,或许在太平之世可获一个贤臣的名号,但遭遇乱世就百无一用了。
然而,假如张邈真的只是这么窝囊的话,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可偏偏这人还是那种不识时务的书呆子,袁绍身为这个乱世最早一批觉醒的士人,期待着以武力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在界桥大战后,他写信与张邈,期望张邈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或许,那个时候袁绍因为刚打败公孙瓒有些得意,忍不住尾巴就翘了起来,信中的措辞也稍微骄矜傲慢了一些。张邈接到信后,非但不出兵相助,反而认为袁绍骄纵蛮横、颐指气使太过凌人,就会书驳斥了袁绍一顿。
在张邈看来,他虽然尊袁绍为大哥,但那只是道义上的。自己虽然势力小,也仰仗袁绍的鼻息,但却还是跟春秋时代的小国一般,你我君子之交、地位是平等的,不能来干涉我的内政。袁绍那时跟公孙瓒打得连裤子都快要当掉了,哪里有工夫跟张邈这傻缺辩论什么道义,便又给兖州真正握着倒把子的另一位哥们儿曹操写了一封信,让曹操利索干脆地干掉张邈。
事情未发展到这地步前,跟董昭没有半毛钱关系。然而,当袁绍与张邈嫌隙已生之后,袁绍看董昭便不对眼儿了。因为董昭的弟弟董访在张邈部下任职,再加上袁绍阵营窝里斗的传统,这位没有跟着袁绍一起出征、偏偏在魏郡取得了大功劳的谋主,立时便遭受到了无论冀州派、南阳派、颍川派的连番攻讦。
董昭这么聪明的人,自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袁绍帐下混下去了,为免除祸患,便以抵抗汉室大军之名,连夜逃来了河内,为张杨所收留,拜为骑都尉。
“我为何来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这里会做些什么。”董昭最终还是平淡地揭过了这一令他心灰意懒的过往,不过,却仍旧对司马防和司马朗二人恭敬相待,最后还不忘保证道:“二位也不必顾虑袁绍,此番只是去张将军营中宽坐几日,将军与我,定会对二位以礼相待的。”
“董昭,你也是食君之禄,饱读经书的汉臣,如此这般助纣为虐,你便对得起你的良心,对得起苍生黎庶吗?!”
似乎早就料到司马防会说出此言,董昭仍旧平平淡淡道:“天下丧乱,礼纪崩坏,汉室气数已尽。所谓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先有黄巾起义动摇根基,后有董卓胁迫天子。此时若有一人能杀一人而救百人,我董昭不介意做那操刀之人。可笑你司马防,之前不还是想着不问时局,如今为家族后人计,才这般一副汉室忠臣模样。单以品志而论,我董昭不知高你几何?”
被甲士架住的司马防登时怒气磅礴,正欲开口相击。一旁的司马朗却看着董昭那张雍容含笑却晦暗不明的脸,似乎看出了什么,阻止了司马防道:“父亲,多说无益,我等且在张将军逗留数日,静候佳音吧。”
司马防亦非俗人,听出儿子的弦外之音后,同样也看了一眼含笑的董昭。便挣脱了身边的两名甲士,负气说了一声道:“不用你们押着,老夫自己有腿!”
张杨这种土老粗,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使性子,正欲作色时,却又被一旁的董昭劝住。这一刻,整个内堂丝毫不像敌酋相恃那般血腥沉重,反倒是司马朗和董昭在劝架一般。
直至司马防和司马朗二人完全消失,张杨那始终紧绷的脸才放缓了一丝,但恢复真性情后,反而念念不忘作色道:“董先生,这司马老儿故此嚣张,又铁了心要助汉室,不杀他必有后患呐。您却为何执意这般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董昭并未直接回答张杨的问题,而是微微闭了闭眼,眼角皱纹微微颤动后,才缓缓道:“将军可知为何我一入河内,便知司马家与汉室勾结之事?”
张杨摇了摇头,这一点,他的确很困惑。而就在此时,一名少年却大摇大摆穿过带甲的兵士,来到内厅当中。有侍卫想上前拦他,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内厅中张杨和董昭的模样,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这少年模样很是不错,但看人的时候,不是正眼瞧,而是歪着脖子以一种斜视的角度看去,就如同某种狡诈的野兽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
此等鹰视狼顾的阴隼之相,又那般大咧咧地看向杀人如麻的张杨和满腹诡计的董昭,顿时令侍卫兵士以为他是什么贵客。以至于这少年竟一路走到了张杨和董昭面前:“父亲和大兄已经解决了?”
董昭直至看到此人,脸上才微微露出了一丝微笑,向张杨介绍道:“将军,此乃司马防次子,司马懿。而我为何一入河内便知司马家事,全乃二公子之功啊!”
这句话石破天惊,震得杀人无算的张杨直接倒吸了一口冷气: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司马防一心为自己的子嗣谋求出路,这少年明知这些,还直接将自己父亲和大兄给卖了出去。此等阴狠无情的心肠,就连自己也做不到啊……
更不要说,看他这年纪,似乎仅能比当今天子大上两岁?
果然,天将大乱,必妖星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