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落下山去了。
当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从吐血中晕厥悠悠转醒孙贲,就感觉这一天的夜幕与往常格外不同。那种感觉,他根本说不出来,就好像那巨大的夜幕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巨口,随时都可能在他有一丝松懈的时候,将他一下吞噬进去。
随着天色越来越黑暗,孙贲的心情也就越发随之阴翳起来。就在刚刚,他毫无原因地便将送来饭食的亲卫痛骂了一顿,使得他现在也很后悔懊恼。但比这更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这般情绪无常的缘故,却是因为他对于眼下的一切毫无办法。
据城而守这种事儿孙贲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事实上,守城他虽然没有冲锋陷阵那般优秀,但坚壁清野、稳定军心、巡防调度等等一切,他也都烂熟于心。若只是一般的防守战,孙贲绝对有信心将敌人阻在城门之外。
可现在状况完全不同于一般,甚至可以说恶劣到了极点。历来守城战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军心的稳定。所谓的城高墙厚,固若金汤,不过是外在最好的条件而已。大敌压境的情况下,防卫战成功的关键还是在于守军的斗志。只要守军斗志不屈,敌人就算在凶猛、再智计百出都是无济于事的。
可守军的斗志来自哪里?
他们的斗志就来自拥有坚守成功的希望。希望又在哪里?在于后方会给予有力的支援,在守不住的时候,他们坚信会有救兵前来解围;如果没有外援,那就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比赛,既然注定失败,谁还会拼命呢?
现在孙贲最缺失的,就是外援。
早在攻伐陈县的时候,孙贲就同袁术提过派援军或者让他回到扬州的想法,但袁术这两样都没有答应。好像就将他扔在了豫州,任其自生自灭一样。
对于袁术如此所为,孙贲也是能够猜测出其中意图的。
袁术现在所有的心思,全在徐州上面,毕竟一个徐州抵得上太多的陈国了。袁术此刻正调动全部兵力、一洗前耻,要打出他袁家四世三公的威风,又哪里还顾得上分兵在烂泥汤般的豫州战场上掺上一脚?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自己的堂弟孙策。那个深深被乱世所刺激到的少年,在蛰伏隐忍之后,终于对袁术忍无可忍,用一方玉玺换来了朝廷认可的折冲将军一职,领着只有不足一千的兵士从历阳出发,开启了平定江东、自立一方的事业。
孙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傻小子,他虽然做出了摆脱袁术控制的事,但嘴上还从未说过与袁术决裂一类的话。表面来看,他还是袁术的部将,只不过做的事情,就跟曹操当初被袁绍委任入兖州建立屏障一般,在继续替袁术打地盘儿。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打下来的地盘儿,全都由他军权、财权、行政权一手抓而已。
但这样的所为,对于目无余子的袁术来说,已然算作一种严重且带有侮辱性质的叛变。由此一来,袁术对于孙氏一族再无任何好感,偏偏好死不死的,孙贲就属于这躺枪的行列。
孙贲猜测着,袁术之所以会将自己扔在豫州,恐怕就是想借着自己还能被利用一把的时候,将利用的价值最大化,让自己在豫州就替袁术挡下所有的兵锋——说白了,这次在汉军面前,孙贲就是一枚弃子的角色。
现在,陈县内有百姓随时叛乱的可能,外无援军。而黑夜向来又是可以将一切隐患深度暴露出来的时刻,孙贲这般忧心忡忡,只能在焦虑和急躁中寝食难安,也属人之常情。毕竟这个时候,孙贲考虑的,似乎已经不仅仅是守城的问题,而是已延伸到他将来何去何从的问题了。
孙贲很想强迫自己睡去,毕竟这只是守城的第一天,明日说不定还有更折磨的事故发生,他毕竟养足精神。但昏昏沉沉之间,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终于感觉自己睡着时,孙贲忽然感觉自己陷入了刀光血影当中,无数的百姓和兵士冲入这间县衙,在他还来不及拿起兵刃的时候,这些兵士和百姓就化成了厉鬼!
陈王和骆俊两人跃众而出,满脸是血向自己咬牙切齿怒骂着,就在这怒骂声中,那些厉鬼们一个个冲上前来,抓住自己躯体,对着自己的血肉狠狠撕咬下去。孙贲想呼喊,他满耳朵当中尽是陈王和骆俊疯狂而愤怒的狂笑,让他急切焦怒间,只喊出了一句:“不要杀我,是袁术让我这么干的,我是无辜的!”
冷汗淋漓的孙贲猛然从床榻上惊醒了过来,他完全没有想到,原来在自己内心深处,已然对袁术这般不满。可奇怪的是,睡梦中那些嘈乱的声响似乎还没有消失,孙贲侧耳细听,发现那嘈乱的声响竟然是从衙外传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侍卫披头散发地就冲了进来:“将军,又不好了!”
这次,不知为什么,孙贲忽然都懒得起身穿甲绰矛。而见孙贲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那侍卫愈加惊恐:“将军,这次汉军真的攻城了!”
“什么?!”孙贲这下完全醒来了,他狠狠一把将上前扶他起来的侍卫推倒在地,也不着甲拎着长矛就冲了出去。
才出县衙,孙贲就看到陈县当中一片鸡飞狗跳,无数百姓无意却又故意地装作惊恐不安的模样,让整个陈县乱得一发不可收拾。孙贲不管这些,继续奔入城头,向城外一望,登时就差点再度晕倒。
这一瞬,他看到漫山遍野的火把如滚滚的火潮汹涌而来,把黑沉沉的夜幕都都快照亮了:汉军竟然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前来,当真是什么也不顾了,不过,他们似乎也真不用顾忌什么了啊……
可最让孙贲胆寒的,还不是汉军攻势,而是汉军的人数。
从那些火把来看,汉军这次非但倾巢而出,人数还比白天足足多了一倍不止!——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难道,就在这一下午的时候,他们又来了援军不成?
汉军终于近了,近了,隆隆的马蹄声和呼啸的呐喊,就像是狂风卷过海潮,像是暴雨冲刷森林。地面在微微的抖动着,越来越近的马蹄似直接击打在人的骨头上——这样的气势,似乎表明着,莫说眼前只是一座小小的陈县,就是袁术新修的寿春,他们也会肆无忌惮踏成齑粉的。
城上的兵士瞬间就慌乱了起来,这种慌乱不仅仅是来自对汉军的恐惧,还来自城内百姓们愈加动乱不受管束的焦虑。他们虽然没有孙贲思虑的那么周全,但也清楚知道,让仅仅只有六千余的人要应付汉军进攻的同时,还要去防备随时会汇成一股洪流冲出来的百姓,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啊!”跟着孙贲一起跑上城头的侍卫急了,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看到,那些平时就跟他们有宿怨的扬州兵们,已然不怀好意向孙贲这里赶过来了:“要不,我们先撤吧,汉军这么多人,我们是打不过的。”
这侍卫还算机灵,并没有喊出什么质疑扬州兵的话。但孙贲却充耳不闻,皱眉道:“再等等,汉军的动静有些反常……”
“将军!”
那侍卫气得就要拖着孙贲走了。但奇怪的是,就在他打算将想法付诸行动的时候,汉军冲到了城前五百步左右的时候,忽然都全都停了下来。呐喊声也消停了下去,若不是远处无边无际的火把还在摇动着,那亲卫几乎以为刚才的冲锋就是一场梦。
侍卫还未曾想通这究竟发生了什么,城下的战鼓,再一次震天动地的敲响起来,呐喊声,呼喝声,响成一片,那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几乎要把这侍卫吓得魂魄直冒出体外。
“活捉孙贲,为陈王报复!”汉军在狂叫着,但吼完之后,又忽然诡异地停止了下来。
随着孙贲也经历过无数战役的亲卫,这下真被汉军弄得又气又急起来,对着孙贲就大叫起来:“将军,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攻城就攻城,这么一惊一乍地是图个什么,难道就只是吓着我们玩儿?”
这一刻,孙贲紧锁的眉宇忽然舒展了开来,但随即更深的担忧又侵入了他的心神。转过头,他露出一个极其悲凉的苦笑对那侍卫说道:“你真说对了,汉军就是在吓我们。以天子的风格来看,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啊?!”侍卫一下就要疯了:这还算开始?这一天都戏弄我们三回了!这个天子,他怎么可以坏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