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蔷薇回到崇明的这个夜晚,上海下了春季以来的第一场雨,这场雨吓跑了刚刚露出尖尖角的春意,霎那间寒意击溃了仅剩的温暖。
  也幸得这场雨来的凑巧,及时的阻止了何蔷薇即将摁响她姑妈何芷蕙家门铃的手,这是一个很华丽的小区,每户人家都住着独立的整栋的房子。何蔷薇站在铁门前,窥探着门内的一切,她姑妈的院子很干净,左边有一棵很高的树,因为没有树叶,何蔷薇难以清楚这棵树的名字,院内的爬山虎长势很旺,已经蔓延了整个围墙,并且大有往外侵略的架势。
  如果这场雨再晚下一秒钟的话,何蔷薇的手一定就按下去了,那么此时一定是另一番场景,或许是房子的女主人来开门,又或者是男主人,甚或是他们的女儿,还有他们的佣人,但不论是谁,一定都是带着迷茫的探寻的眼神问:“你是谁?”或者“你找谁?”
  不会有一个人会在这样一个,他们认为再平凡不过的傍晚,把自家门前站在的这位苗条的,时尚的,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孩,联想在自己那位胖嘟嘟的,满脸痘痘的十六岁离家再也没有回来的侄女的身上,是的,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然而此时此景,是因为一场及时的雨,所以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像是何蔷薇在数年之后并没有回来那样,这栋房子依然是那么的安静,何蔷薇自嘲的望了望天,拖着行李箱走入了华灯初映下的灰黄雨中。
  刚才在路灯下下棋的两个大叔,此时已经仓促的散了伙,其中一位肥胖的男人,迎着何蔷薇的面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用很大的声音念叨着:“这雨说来就来了,眼看着就赢了呢!真是天公不作美呀!”很明显的是说给另一个人在听。他的眼光从何蔷薇的身上扫过,但并没有停留。
  果然,已经走远的那个男人,发出浑厚的声音,哈哈的笑着:“哈哈,老安,这雨真是扫兴,明天咱们继续啊,我不信你能赢过我。”
  刚刚跑过去的肥胖男人,很显然就是“老安”,只见他头也不回的继续跑着,浑身的肉,尤其是肚子上,一颤一颤的,说话依然很有力道:“明天你得空就打电话给我啊!”说话间,他已经到了方才何蔷薇站立过的大门前,毫不客气的摁响了门铃。
  远处的男人依旧在笑,仿佛是有多高兴似的:“得令,咱这都是多年雷打不动的默契了,放心吧,赶紧回去跪搓衣板去。”男人说完,提着两把可折叠的小凳子,笑嘻嘻的进入了自家的铁门。
  “老安”对着雨中的空气笑着说:“去你的吧,你才是跪搓衣板呢。”可是对方已经听不见了。“老安”并未曾觉着尴尬,回头发现自家的人还不来开门,就不耐烦的喊了起来:“小蕙,娃她妈,赶紧开门啊,你是想冻死我啊!”
  里面终于有个女人走出来,是个中年妇女,她一面答应着:“来啦来啦,你这个死赌鬼,以前天天在路灯下打牌,老邢死了你们俩人打不起来了,就天天下棋,要不是下雨,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一面换了鞋子撑开了雨伞,走入了自家院子的雨中空地,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铁门跟前。
  “老安”也不生气,脸上挂着讪讪的讨好的笑容,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唠叨,什么话也没说,但毫不客气的从女人刚打开的门缝里一挤,就一溜烟的滚了进去,女人被弹开了很远,多亏她手还不曾离开铁门,要不早就摔倒在雨地里了,她顺口就喊出了一句:“要死呀!”
  “老安”早已一阵风进了客厅,女人一只巴掌没拍响,也关了门,没事人似的走了回去,何蔷薇因为远处男人的那声:“老安”而回头注视到现在,亲眼目睹了“老安”像只球似得滚进了自己的家,整颗心都震惊的无以加复,想当年,姑父安金权,怎么说也是一颗临风的树,虽算不上一表人才,但好歹站在姑妈的身边看起来是那么的协调,而如今,那完全是一个西瓜配一个丝瓜,但不论怎么样,好歹都是瓜,也难怪,之前,她进来的时候,明明看见有两个有点年纪的男人在路灯下下棋,却愣是没有认出来其中有一个是自己的姑父。
  女人见自己的老公已经回去了,于是关上了大门,在关门的同时,她又想起什么似得,往何蔷薇这边张望了张望,然后用很大的嗓门感叹:“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也不知道安静这孩子还有多久到家?”
  何蔷薇几乎是条件反射,在她张望过来的那一瞬间,火速的调转了头,她怕她姑妈认出来她,但实际上她很快发现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她们不会把她这样的美女,联想到自己那位十六岁的侄女身上。果然,当她再次回头的时候,只看到了中年女人一闪即逝的背影,她已经进入了自己温馨的家中,并且关上了门,只有一把半旧的紫色雨伞,以及刚才她踩过雨水的鞋子,依旧静静的躺在门外。
  小区又一次陷入寂静当中,何蔷薇再一次自嘲的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往小区外面走去。然而思绪就如同这延绵的春雨,一经触发,就淅淅沥沥不止,十六岁那年被姑父送往西藏读中专,本来一切都很好,第二学期中期,忽然间他们就再也没有寄来生活费,他们突然间像是从何蔷薇的生活中蒸发一样,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那段时间,饥饿的考验和自尊的摧毁,给何蔷薇的人生狠狠的上了一课,可是这堂课是那么那么的漫长,那么的绵绵无绝期。
  何蔷薇只能报希望于暑假来临,暑假终于姗姗来迟,何蔷薇拿着老师赞助的车票钱坐上了南下返乡的火车,然而,当她再一次站立在梦里边回来过多少次的弄堂,才发现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整条整条的弯弯的弄堂,随处的划着拆字,何蔷薇刚想进入自己的家里去看一看,就被不知哪里跑出来的老头阻挡了,他告诉他都搬走了,这里将来要规划一座漂亮的小区,她茫然的哭了,但是又不能哭出来,只能抬起头望了望天,那天的天气还算晴朗,她憋出了一句话,大爷,你知道这家人搬去哪里了吗?
  好在是政府组织的有规律搬迁,何蔷薇就很快的来到了这处高档别墅大门前,她急于要见到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姑妈,她要问一问,你们是不是不管我了?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去敲门,就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从自家的别墅里出来,安静蹦蹦跳跳的带着游泳圈,一看就知道他们要去文化宫游泳。
  他们一家三口是那么的和谐,这深深的刺激了何蔷薇的心,她像是一只胖胖的丑小鸭,悄悄的退缩在了旁边,目送着她们幸福的三口之家。
  想到这里,何蔷薇的心又一次的紧了,她绝望的再次回头看了看那栋华丽的房子一眼,决绝的调转头大步朝雨中走去,她在心里发誓,她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再也不会了……突然间,她就这么被人撞了一下,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可撞她的人并没有理她,她似乎着急着回家,又担心淋雨,而把皮包顶在头顶上,所幸是个美女,所以不至于让何蔷薇遭受撞击的疼痛,至于为什么一定认为是个美的女人,那完全是何蔷薇根据背影,以及香味闻出来的,应该说是,先闻到才看到背影的,女子身上清幽的味道,即使是在雨中,也十分的袭人,那是何蔷薇太过熟悉的味道,名牌限量版的,是她惯用的一款香水的味道,是她与穆子钦恋爱七年的味道,深入骨髓,可惜,分手后,她再也不用了,没有想到这才没几天,又闻见另一个女孩的身上有这样的味道。
  刹那间惊人的巧合又出现了,这个用着限量版香水的女子,径直的跑到了何蔷薇姑妈家的门口,一面摁着门铃,一面没耐心的喊着:“妈,妈,快开门呐!”
  果然,何蔷薇的姑妈,何芷蕙应声跑了出来,麻溜的换上了门口的鞋子,拿起刚刚未收起来的雨伞,笑眯眯的责怪着跑来开门:“你这孩子,出门从来不知道带雨伞!”
  说话间,铁门已经打开了,安静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从刚刚开合的门缝里出溜一下就往里面跑,她几乎是把高跟鞋弹出去的,顺便就换了室内拖鞋,见她母亲还在铁门那里唠叨:“你这孩子,等着妈妈一起打着伞啊!”她头也不回的丢了半句话:“打什么伞啊,湿都湿了还在于这几秒钟么……”后面不知道还说了什么,何蔷薇已经听不见了,她已经进入了自己温馨的家中,何芷蕙在后面忙不迭的喊着:“先去洗个热水澡啊,小心感冒了,我去熬一晚姜汤来……”说话间,何芷蕙也换上了室内拖鞋进去了。
  整个小区又再度陷入了安静,每一家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光芒,在何蔷薇的眼里,整个世界,尤其是她姑妈何芷蕙家的灯,是那么的光亮,那么的刺眼,那么的遥不可及,虽然此刻,她与它是那么的相近,只是短短的几十米的距离,然而像是隔了整个世纪。
  她何蔷薇,到底是无家可归的人。一阵冷风吹来,何蔷薇打起了寒颤,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而这也是她第一次惊觉,上海的三月,居然是这么的阴冷,像是地狱的酷寒。
  她缩起了脖子,抖抖簌簌的行走在昏黄的街道,半个小时以后,她终于脱掉了这身冰冷的衣裳,在一家还不错的宾馆里,享受温暖到不可言喻的热水澡,她什么都没有了,所幸,还有钱。
  一个人的世界,一个行李箱,一个房间,两张床,这么多年了,何蔷薇始终没有摆脱这种孤独感,想着姑妈家里温暖的灯光,一家三口和睦的坐在客厅里吃着水果看着喜欢的电视节目,那种场面,是她一辈子都求不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