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到处都弥漫着父亲的气息,父亲的街道、父亲的山、父亲的府邸、父亲的北伐的计划书,桓玄总想在父亲之外留下点什么或者为这小地方加上属于自己特有的一笔。
  于是,他决定再建一座府邸,一座称得上气派,至少能和自己在荆州的外院相媲美。刚动工,就有朝臣制止,他们说国库尚空虚,作为辅政大臣,桓玄更应该以身作则,勤俭持国。
  桓玄没多想什么,就把那个臣主要反对的大臣西阁祭酒孔琳之召过来,问他为什么不可以造府邸,孔琳之丝毫不畏惧这个当权者,说道:“乱贼方平,内外穷困,不宜大动土木。”
  桓玄有点生气,说道:“我用我的钱财造自己的府邸,干内外国库何事?”
  孔琳之还想再说点什么,桓玄又道:“卿回去,此事不必再议。”
  就这样,在个别闷着的反对声中,桓玄的楼阁开始建造。
  看着动工的开始,桓玄的日子过得算滋润,妻子儿女都在身边,刚来的孤独感也渐渐减弱。还有昙亨,桓玄问他要留在自己身边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叔叔旁边,或者自立家门。
  当初王恭见诛,他的几位弟弟诛连,还有一些因为没有参与这些事或和王恭关系不好,有幸活下来。比如王熙,在桓玄下去后,他就接着桓玄担任太子洗马,不久,又娶了鄱阳公主,所以没受到牵连,所以,桓玄会问昙亨是否愿意回到自己的宗族中。
  从昙亨角度讲,他很喜欢这个家,但他也明白,现在没有会追杀自己了,老赖在别人家也不好,而且,现在的桓玄权势滔天,自己留在这里难免会有人说闲话,就选择离开桓家。
  可是,他也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叔父的家中,那些活下来的叔父,大多和王恭关系不是很好,而且这男孩骨子里有份高傲,不想再依靠他人,所以,这个小男孩选择了自立家门。他才十岁,刘清挽留,要他在这里住到能自己打理为止,桓玄见他选择自立,倒夸他有勇气,想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只会在叔父身前撒娇。
  其实,桓玄以为他会回到宗族中,因为他自己是比较依赖自己桓族,就想当然地以为这男孩也会想回到亲人身边,这男孩的骨气让他佩服。至于安家地点,他选择了京口,自己父亲驻守的地方。
  这离姑孰有点远,出乎桓玄的意料,送别那天,桓简笑着送别,哭着回来,桓玄却笑问刘清当初有没有哭泣,她红了脸,没有回应,只说自己是时候回去看父母了。桓玄抚额,刘清到建康后也是三天两头往家中跑,好的时候扯着女儿,兴起的时候带着一大家子一起去,岳父的病情在女儿的细心照料下也慢慢变好。
  桓玄是愿意看岳父的,主要是因为能见到刘柳,还是那样,看到刘柳,他就觉得安心。
  作为权势滔天的太尉,他还是有点高傲,当他看着王羲之和王献之的字,和自己比比,自以为不如,又问刘清,刘清看看,说道:“玄郎之书天然放纵,右军何能及?”
  所谓“妻之美我者,私我也”,桓玄也明白这一点。一次,桓玄又是大宴宾客,按照惯例,他的座位左右两边分别挂着王羲之和献之的作品,朝臣们刚刚才到齐,在欣赏献之作品的桓玄缓缓转头,对着座中的王桢之发问:“我何如卿第七叔?”
  王桢之,字思道,是王羲之的孙子,王徽之的儿子,他的第七叔就是王献之,在座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他的答案,王桢之看着桓玄意味深长的笑脸,徐徐说道:“亡叔是一时之标,公是千载之英。”
  桓玄总会感叹这群人说话越来越艺术,王桢之,是为数不多的敢于和自己随意说话的人,现在的他这么说,那自己就真的是千载之英,不自觉地笑了,作为主人的他笑了,周围的气氛也变好了。
  散宴之后,桓玄又问桢之:“卿真以我为千载之英?”
  桢之摆弄着杯中的残酒,笑着摇摇头,说道:“公在座上,众人皆随,怎么能说不是。”
  这个人还是这样,要么说话总是绕着,要么就不说话。
  记得刚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才思敏捷,能够从容应对各种难题,所以就任命他为自己的主簿,刚搬到姑孰不久,桓玄就开始集众人讲学,文人出身,就是这习惯。
  那天,桓玄和道曜讲论《老子》,王桢之也是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听桓玄讲,桓玄也看着他,道:“王主簿可顾名思义。”王桢之没有回答,只是有微笑变成大笑,桓玄也只能对着道曜讲:“王思道能作大家儿笑。”
  因为王桢之字思道,《老子》讲道,桓玄故有此说,而王桢之以笑对答,桓玄觉得他就是无话可说了,不过,也可能是王桢之觉得桓玄真的很幽默,就觉得好笑。而桓玄说的大家儿笑指大家子弟特有的笑容,也就是放浪形骸,无所拘束,算是夸他。
  虽然现在的姑孰比不上邺下浪荡,金谷盛况,也不及兰亭的玄言风雅,但也有他的特色,玄言的尽头与山水的滥觞。当然,桓玄的才气还不足以领导这些人,只能任由他们发展,而其中的翘楚就是谢混和谢灵运叔侄,还有殷仲文。
  在外人看来,所有投靠桓玄的人中,他对殷仲文最好了,当时,人说桓玄对王谧见礼而不亲,卞范之被亲而少礼,而殷仲文宠遇隆重,兼于王、卞。这说法在桓玄看来也不假,王谧被任了要职,但他还是不喜欢他飘忽的眼神,而范之与他少时便有交情,自然亲昵,但在他的文士阵营中,他最喜欢的是羊孚,在羊孚没受重赏之前,他不想重赏其他人。
  而殷仲文,对其亲,因为他是自己的姐夫,跟那个抛弃自己姐姐,不给自己好脸色的矮姐夫王敬弘比起来,这个英俊的殷姐夫可爱多了。
  以前,人们通常会认为殷仲文和桓谦相当,一次,桓玄在庭院中,仲文从外门进入,他透过树木,遥遥望见,就对着同座的人说:“我家的中军,哪里赶得上这个人呢!”从此,再也没有人拿桓谦比仲文了。
  还有一个姐夫,王愉,这个有点尴尬,当初和殷仲堪一起起兵时,就抓住了这姐夫,还让他见证了自己与殷、杨的结盟,如今的盟友只剩下自己一个了。攻到建康的桓玄毕竟势大,这姐夫对他还是笑脸相迎,可是,他的外甥王绥就不怎么待见他了。
  桓玄知道他对自己冒犯他父亲的事还耿耿于怀,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直接任命他为太尉右长史,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可是王绥依旧一副桓玄欠他几万钱的脸。他忍不住了,问道:“王彦猷,还在记恨我?”
  “桓公让我做一回‘试守孝子’,我怎么敢记恨。”王绥面无表情地答道。
  桓玄回忆,他也听人说起过,在王愉放弃寻阳逃亡后,对建康这边的人来说是生死未卜,于是,王绥在衣着饮食起居上面都有所节制,每天面有哀色,行为就像在为父亲服孝一样,时人都称他为“试受孝子”
  看着他的怨脸,桓玄倒笑了,说道:“当初,若非想起卿,卿可真为孝子。“这话说的极有人情味,侄子啊,舅舅是因为疼你才不杀你父亲的!
  嫁给仲文和敬弘的姐姐皆无所出,也就王绥是他的亲外甥,怎么说还是有实实在在的血缘关系。桓玄这样说,让王绥小小感动了一下,渐渐地,也就不再和桓玄闹脾气。
  在桓玄眼里,建康,始终是异地,在他乡,更珍重和一些人的关系,有血缘关系的是一种,对自己有恩的,他也要报答。十年前在建康,真正照顾自己的都已经逝去,残留的大概也只有在司马道子府上为自己解围的谢景重了。
  对于谢重,桓玄想到的是按照王恭生前的意思。谢重的女儿嫁给王恭的儿子,这两人关系好,当时,王恭与道子不和,谢重任道子的骠骑长史,被弹劾。王恭就引他为自己长史,兼晋陵太守。道子显然不愿意,又以挽留人才之意,留他为咨议参军。
  现在,道子下台了,桓玄就引他为长史,带晋陵,谢重拒绝,请求去司马道子处。桓玄好奇,按照他的记忆,他和太傅,不仅政治立场不同,连意趣也相差甚远。当初,太傅赏夜,朗月当空,万里无云,感慨天色清好,谢重对道:“不如微云点缀。“道子戏弄道:“卿居心不净,难道还想滓秽清天?“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去江州一隅,陪太傅畅谈。桓玄有感于他的情朴,点头答应,并重用他的儿子谢绚。
  虽然接触不多,桓玄却越来越能理解他,可能,道子活得还没他潇洒,身负重担的他,连醉酒的权利都没有。就像他现在在京师,他的所为,实际和他在荆州没有多大差别,可是,对他行为有非议的人却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