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孚迈着随意的步伐,踱入桓玄府上,其他人呀习惯了让这太尉身边的大红人长驱直入。
  到门口,见曹靖之出来,二人打了声招呼就分开了。对于曹靖之,他还是有好感的,这人性格没有孔琳之等人直,也不擅长转弯,只是一个普通的博学的先生而已,而他也比较喜欢这种没危险的人。
  等到屋内,桓玄正翻阅书籍,头也不抬,羊孚也直接上前看起桓玄刚看完丢下的书籍,是史书与前朝的朝议集。
  良久,桓玄放下这些,思考起来,趁着这空挡,羊孚问:“适才靖之来做何事?”
  桓玄心不在焉地答道:“他为何无忌谋一个县令的职位。”
  “何无忌?刘牢之的外甥……太尉答应了吗?”
  “没有,毕竟他是刘牢之的外甥,我信不过。”
  “信不过还留着?”
  “他势力小,不足为患,我不想多开杀戒。”
  羊孚叹口气,桓玄在某些时候还是太心软了,不过,羊孚也一样,能放过就放过去,又问道:“太尉现在所想何事?”
  “复议肉刑。”
  羊孚又是一怔,上次他也只是让他看着玩的,没想到他真想把这提上议案,显然这个现在难以被接受。
  肉刑历史悠久,或说起于蚩尤,或说起于夏朝,盛行于商周,极度使用于秦朝。汉初,文帝体恤怜悯上都救父的缇萦,就下令废除肉刑中的黥、劓、刖,这一举动被被誉为“千古仁政”,但并不是完全消除,还保留了宫刑与死刑,武帝时的司马迁就惨遭宫刑,也许,司马迁该怨文帝,如果还有墨刑或割鼻,断足可以替代,也许他就不需要受这罪。
  一般说法,肉刑给受刑者带来巨大耻辱,有悖于人道,汉朝也就不再提起肉刑。可是到了汉末、魏晋时期,恢复肉刑又被提起。
  肉刑取缔之后,按照班固的说法,其实就是“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本来刺字涂墨就行的事,如今却要用死来偿还。于是,为了弥补徒刑和死刑之间的空隙,就增加了笞刑,也就是打后背或打屁股。在古代,这徒刑算什么呢?大概最多能被关两三年,因为朝廷遇到什么登基、立太子、立皇后、改元都要大赦天下所以,罪人在牢狱中是呆不长的。
  建安时期,曹操执政,荀造访百官,提出恢复肉刑,根据陈纪的观点,汉除肉刑而增加笞,本兴仁恻而死者更众,也就是打屁股的存活率太低了,反而失去了仁慈的初衷。钟繇、陈群等都赞同,而曹操认为他们有道理,但是孔融、王朗等反对,作为文人的他们,看重的就是肉刑的耻辱性。后来,曹操因为忙于军事,此事就搁置下来。
  曹魏时期,有过三次复议肉刑的,说起来,也是各方都有道理,到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晋朝过江前,廷尉刘颂看到了复肉刑的必要性,上了一道《上疏请复肉刑》,依旧没有引起重视,而桓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份疏。
  晋朝过江后,引起了一场大型的议论,这次,提倡复肉刑的阵容十分强大,赞成的有丞相王导、太常贺循、侍中纪瞻、中书郎庾亮、大将军咨议参军梅陶、散骑郎张嶷,而反对的人仅仅是尚书周觊、大将军王敦,还有桓玄的祖父中书郎桓彝。
  本来是场实力悬殊的对决,元帝也有恢复的意思,可是王敦一阵见血地指出如果恢复肉刑,肯定会让民心慌乱,政治影响极差,而周觊也提出了一些针对生刑和死刑之间的解决办法,又把这个放下了。
  如今,桓玄见到蔡廓的上书,也考虑恢复肉刑,而他想的也没有太多,最主要的是用斩左右趾之法,来代替某些死刑。所谓斩左右趾,也就是刖刑,俗名断足,就是砍掉膝盖以下的部分,至于左边还是右边,则根据所犯的罪责大小来定。
  桓玄考虑到现在人口少,这样做虽然说不上仁,但毕竟能保人一命,按照钟繇的说法,断足犹能生育,有利于人口增长。
  羊孚说道,即使他的初衷是减轻死刑,但其他人不一定了解,且刖刑也很残酷,会适得其反。
  桓玄还不想放弃,羊孚干脆说让百官共同商议,但他说这个肯定不能通过。
  于是,桓玄就下令,让各官员朝议刑罚,按照羊孚的建议,他只是说有大臣提议用斩左右趾轻死刑,问众卿意见,并没有说自己的意见,就听他们说,自己坐着,看着每一个发言的人。
  桓玄目光如炬,刚开始,因为他的目光,说话都有拘束,后见他不开口,讨论也就激烈起来。
  虽然蔡廓有好口才,可还是寡不敌众,果然如羊孚所说,大部分人都反对,这废除肉刑一旦执行,就再难恢复。
  听完众人议论,桓玄也无力整理,他自负才思敏捷,可对群臣的观点也无力,而众人的观点多继承曹魏时说法,没什么新意,却难以辩驳。最后挥挥手,示意大家可以散伙回去,还是孔琳之最后郑重对桓玄说:“太尉,复肉刑断不可行,乱朝纪大纲,愿太尉三思。”
  桓玄摇摇头,说道:“此事我会考虑,卿且回去。”
  回到府上,桓玄感到一阵疲惫,卞范之也是反对肉刑中的一员,他对桓玄说道:“太尉,我朝虽纲纪松弛,但也不可如此整治,总会惹来众人对太尉的不满。”
  桓玄轻看了范之一眼,近来,他看这人不怎么顺眼,他是陪着自己一路走来的人,很多谋略都是出在他身上。最近,又屡屡收到范之搜刮财物的报告,也知道他也在营造府第。这些,桓玄是不好说他,他还是知道自己也是这个样子,也就不好在这方面说他的不是。
  现在,这人又弄得自己心意更加烦乱,于是对他吼道:“一路下来,对我不满的人还少吗?你如果不满,随你去哪里!“
  范之顿时觉得委屈了,虽然自己行为多惹非议,可是对桓玄绝对是忠心的,而自己勤勤恳恳,怎么说都不比羊孚、仲文一流差,怎么太尉越高越不待见自己。
  这时,羊孚进来了,他料到桓玄心情会不好,还打算做第一个供他发泄的可怜人,现在看来,有人已经受过了,对范之一笑,表示安慰,哪知范之对他冷哼一声,自顾走了。
  羊孚还是扯出一个笑容,对桓玄说道:“太尉,朱雀桥边的桃花开得繁盛,是否有兴致同去欣赏?“
  “桃之夭夭,与你共赏,不伦不类。”桓玄看上去还是不开心,但看羊孚身形单薄,实在不忍心大声呵责。
  “灵宝叔叔,那就和我同去,咱不理子道。”桓胤也上来了,到建康以后,他都不知道是叔叔宠着他,还是他宠着叔叔,反正,他是随着叔叔安排了,现在的他被冠上了中书令一职,当然,他是不会管事的,即使是如今天的讨论,他也一言不发。
  “听说崖叔父有好的桃树,灵宝叔叔求到了吗?要不要我帮忙?“桓胤已经是很努力地让桓玄开心了。
  这两个人都如此顺着自己,桓玄自然不好意思再摆一张臭脸,就随着他们前去。
  走在前边的桓胤说道:“这朱雀桥最美也最残忍,美则景美,前走是繁华闹市,后为朱雀大门,左为王谢乌衣巷,右是桃林竹园,残忍则是这桥也是悬首级之处。”
  羊孚、桓玄皆沉默,美与残忍的相伴。这时,谢混迎面而来,他本是俊雅之人,映着背后的桃花色,更是如神仙中人,
  迎面而来,只能相视一笑,谢混和羊孚关系极好,一来就把羊孚扯走。谢混的才名人品均是上上,其人气桓玄也是望尘莫及,这点桓玄都有点小小的嫉妒。谢混背后,跟着的一群后辈。年纪稍大的是王弘,这小子还是素服,年纪稍小的是谢灵运,还有更小的是殷景仁、王昙首和刘湛等。
  桓玄暗叹谢混真是博爱,能领着这一群孩子赏春,这些后辈也都尊敬谢混,至于桓玄,他们有畏惧的,有不屑的,也有好奇的。相较之下,王弘比较熟悉他,也最有资格对他无礼,桓玄是拿他没办法,而他的弟弟不满十岁的王昙首就有礼貌多了,向这当朝太尉问了声好。
  至于其他孩子,桓玄是没兴趣和他们,只是在一群孩子中,他看到了刘湛,刘柳的儿子,自己的侄子,他似乎也在避着他,桓玄就走到他面前,刘湛低下头,低低地唤了声:“桓姑父安好。”
  桓玄点头,却问道:“令尊可好?”
  “父亲一切安康,常念起姑父。”刘湛答地没有底气。
  桓玄一声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语:“劳烦令尊挂念……”
  等着群人过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桓玄说道:“这天下,迟早会让那群孩子主宰。”
  羊孚也点点头,只有桓胤不以为然,就算这些孩子都长大了,自己叔叔也还年轻,怎么会让这些孩子主宰。
  看过这些年轻的后辈,桓玄真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已经不能再蹦蹦跳跳了。
  缓步至桃花烂漫处,看着羊孚的瘦削的身影,桓玄悠悠说出一句:“子道不美。”
  “灵宝叔叔此言何意?”桓胤问道,羊孚也好奇地回头。
  “羊大为美,子道小!”
  三人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