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丽带着诸葛小凤,提着箱子上楼开门,动静很大,惊动了对门的李教授。
  “哎哟,是你们回来了呀!”李教授叫道。
  丁小丽克制悲伤,非常礼貌地和李教授打了个招呼。
  “屋里好像有人。”李教授说:“哦,这是小凤吗长成大姑娘了!我都不认识了!”
  诸葛小凤路途劳累,不冷不热地点了一下头。
  李教授只得关门大吉。
  丁小丽埋怨小凤:“怎么这样对人?多没礼貌。”
  诸葛小凤把眼珠丢到眼拐上,好像很烦丁小丽的样子:“谁在我们家?”
  正说着呢,小和尚从里边把门打开,一股臭气直冲人鼻,只见小和尚人高诸葛大,一股悍匪气质:“你怎么回来了!”说着又扭头冲着屋里叫道:“快起来收拾一下,我姐回来了!”
  丁贵芬衣冠不整,急忙响应:“啊,大姐回来了?”
  小和尚不耐烦地:“别假客气了,赶快收拾,收拾好了,我们走!”又对四处打开窗户的丁小丽说:“你这屋子不是我来住,早就烂啦!”
  诸葛小凤一直站在门口,泪水在眼眶里打旋。
  丁小丽非常理解诸葛小凤此时的心情,同时也有一点过意不去地来叫诸葛小凤进门:“小凤,你进来呀,要不你到对面湖边上去走走,我收拾好了就过去叫你。”
  诸葛小凤扭头走了。
  小和尚见状大为恼火:“怎么,我住的地方她连门都不能进了?”
  丁小丽没有理睬小和尚,而是加紧收拾,她实在没劲与小和尚一般见识了:“你,公司做得怎么样?”
  小和尚不知大姐底细,决定先傲一把:“也没怎么样,手底下有两百多号听使唤的人吧!”丁小丽吓了一跳:“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小和尚跑到卫生间梳罢头,派头足了,观察姐姐一副衰败的样子,底气更足了:“像我
  干的事如果是坏事,天下没有好事了!”
  “告诉我,干什么手底下要两百号人?”丁小丽较真起来。
  “城市垃圾回收!”
  “回收垃圾?”丁小丽又吃了一惊。
  “看不起呀?”
  丁小丽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别以为我没地方住,来占你便宜,我是真怕你这里烂了。”小和尚手指陈晨光当年的
  书箱道:“这里边装着什么?已经有股霉味了!”
  丁小丽赶忙试图将书箱打开。
  “等我走了你再开吧!”小和尚说着招呼里边还在梳头的丁贵芬道:“哎,把我们家的地
  址给大姐留下!”
  “你指挥谁呀?自己不知道留吗?”丁贵芬叫着,比小和尚更加厉害,又提醒小和尚:“就
  不知道给大姐一张名片啊?”
  “哦,对!”小和尚摸出一张名片交给丁小丽,拉着丁贵芬呼啸而去,跑得楼梯山响。丁小丽连忙跟出来叫他们慢一点轻一点,想着要叫诸葛小凤回来,也随着下了楼梯。
  小和尚拉过自行车还没骑上去丁贵芬就爬在后座上,小和尚又要伸手来拨被丁小丽喝住,小和尚只好推着自行车陪着丁小丽走。
  没走几步,丁贵芬突然发现了站在湖边的诸葛小凤便指给丁小丽看,丁小丽还没有反应呢,小和尚一把拉下丁贵芬,脚一点地,自行车就窜到了诸葛小凤面前,把诸葛小凤吓了一跳。
  “那个什么,你回去吧!”小和尚说,接着又问:“哎!你是不是该叫我声舅舅?”
  诸葛小凤转过脸,用一种对鄙俗充满仇恨的眼光看着小和尚,把小和尚看得直发毛:“哎,
  不叫就不叫,谁稀罕似的,古得白!”说着,掉头拉着丁贵芬吹着口哨走了。
  诸葛小凤不依不饶地继续盯着小和尚远去的背影。
  就在这一瞬间,诸葛小凤骤然陷入了对鄙俗的强烈仇视中。她看着小和尚、丁贵芬、甚至丁小丽。这帮人从走路到说话到傻笑没有一点看着不土气。诸葛小凤现在甚至自作主张地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对丁小丽既爱不起来,又不忍心丢掉的思想感情了。是啊,爸爸从来都没有爱过这个女人,叫她去法国也不过看她可怜,重回海南也是看她可怜,在法国爸爸也从不带她出门,回海南还不是没法跟她住一起,现在我也没法跟她住一起了!
  “小凤,他们都走了,回家吧!”丁小丽说着来到诸葛小凤身边。
  诸葛小凤鄙弃烦躁的眼神使丁小丽大吃一惊,但以为是小和尚的冲撞,立即笑着为小和尚的卤莽道歉道:“他也是想跟你打打招呼嘛,别生气了,家里也都收拾好了,回去吧!”
  “那是一个什么人?”诸葛小凤尖叫道。
  “哎,你不是也见过他吗?”
  “我没见过。”诸葛小凤愤然道。
  “是我弟弟,你怎么没见过!”丁小丽说得认真。
  “你弟弟?原来你还有这样的弟弟!”诸葛小凤语含讥讽,转身就走在前边。
  丁小丽跟在后边边走边思索着。两人走得明显不协调。
  一进家门,丁小丽吃惊了,因为诸葛小凤立刻摆出了分家的架势。
  诸葛小凤找出自己行李中的一床凉席,走进诸葛英奇的书房里叫道:“我睡我爸爸书房里的沙发,开了学,我就去住校!”
  “床单都换了!”丁小丽站在书房门口说。
  “一股怪味!”
  “门窗都开了!”
  “我觉得恶心!”
  “喷过空气清新剂了。”
  “骨头里的臭味一瓶香水都盖不掉!”诸葛小凤说得恶狠狠的。
  直到这时丁小丽还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感到的轻视,还愿意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小和尚的无礼:“你就那么嫌弃他?”
  诸葛小凤毫不示弱:“我就是嫌弃!”
  “是不是连我也嫌弃了?”丁小丽强压伤心,也放下了脸。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你又该说我的样子像我爸了吧?”诸葛小凤满脸讥讽,“怎么啦?我本来就是我爸的女儿!”
  “可你爸并没说过嫌弃我!”丁小丽叫道。
  “那是他的教养好罢了!”诸葛小凤激动地宣称。
  “你胡说八道!”丁小丽差点将诸葛英奇的狱中来信拿出来。
  “我胡说八道?我们在一起什么没说?哎呀,你别烦我了!我就看不得这号人!对谁都一副好里好气的样子!对谁都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诸葛小凤说着砰地关上了书房。
  丁小丽实在是有点懵了,她第一个反应是拿出诸葛英奇的信件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又收了起来。回身将沙发边上当年陈晨光留下的书箱挪了挪位置,检查了一下,小心地把它放好,再拿起小和尚的名片打算出门。可临到出门,还是回顾紧闭着的书房房门,没有忘记拿出一张钱来压在桌上,也没有忘记万一自己出去了却来了诸葛英奇的电话:“小凤,你自己买点吃的,钱给你放在桌上!有什么电话来你不要听!或者接起来问一下怎么回电,告诉他我晚上都在家,哦,你干脆还是别听,哦,你还是听一下吧。”
  丁小丽离去之后,诸葛小凤才从书房里走出,望着桌上压着的钞票,想起丁小丽刚才临出门时的那通罗嗦,恨出眼泪来:“我就是讨厌你这副对谁都好心婆婆的样子!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受气包的样子!你累不累?我的丁小丽妈!”诸葛小凤觉得自己陷入与父亲同样的境地,但她可不是父亲,她恨一切不清不楚的模糊。
  丁小丽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小和尚,虽然名称变了,但还是原来的地方,只是向外扩张了一个大围墙,进来一看的确也就是一个破烂王的窝,浩大的场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
  小和尚见到姐姐突然来了,不知是丁用意,本能地把话说得直截了当:“我好早以前就没有用你的‘三原色清洁公司’的招牌了。”
  “招牌还在吧?”
  “在呀。如果这个招牌现在你想给我用,就要去把法人代表变了!”
  “法人代表是诸葛英奇啊!”
  “不过也无所谓,现在的营业执照好办得很!你那七千块的货品,反正我都替你卖了。”
  丁贵芬跑过来插话说:“也有扔掉的!”
  “那就不说了。”小和尚接过丁贵芬拿来的饮料拧开了盖子交给姐姐。
  “你不说大姐不知道!”丁贵芬叫着。
  “你少罗嗦!”小和尚叫道。
  “你怎么还像孩子啊?”丁小丽喝了一口饮料说。
  小和尚这才觉得姐姐不是来查究公司事务,相反她自己还有什么不对劲,便关心道:
  “姐,你要是手里紧,现在就把那七千块结了吧?”说着命令丁贵芬:“去点七千块钱来给大姐!”
  “大姐还没说话呢!”丁贵芬嫌小和尚多事。
  丁小丽倒是没有去多想那七千块钱,而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前院后院的巡视。
  小和尚见丁小丽眉宇间大有赞赏之意,自己态度也变了,大人似地跟在后边,随手搬移着地上的杂物为姐姐开路:“干的就是这活,想干净也是妄想!”
  丁贵芬跟在后边报喜道:“大姐,小和尚上过这里的电视!”
  丁小丽很感意外,“是吗?”
  小和尚呵呵笑道:“那是一点也不假!连上了好几天!‘城市垃圾王’。”说着又拐过一排垃圾品,“你这一走,差不多快四年了,我就一直没动过窝!你可别小看这一行,那个谁,他儿子今年上大学,还不是全靠他捡破烂!”姐弟俩边看边谈,倒还特别投机:“大事不是我能做的,只能做这点小事!”
  “你手下真有两百人?”丁小丽问。
  “那是,不然怎么叫垃圾王呢?你看这里有记录。”小和尚真找出一个挺大的本子来让丁小丽看:“他们每天干的活都要到我这里来汇总。我们还捣鼓着准备成立一个捡破烂的协会,简称‘破协’,就是难听了些,后来有人建议改成‘拉协’,他们都要推举我做‘拉协’主席呢。”
  当小和尚发现姐姐看记事本时脸上越来越多地流露出羡慕、不安、和自愧不如的时候,眼睛就情不自禁地落到了丁小丽的脚上,是一双很破旧的白皮鞋。
  小和尚忽然借机后退半步,从背后边伸手,示意丁贵芬把七千块钱给自己。
  丁贵芬猜了半天才明白,急忙回屋,点上七千元,交到小和尚手里。小和尚又示意她离开,这回丁贵芬倒是听话了。
  “姐,你留下的货款我想今天先给你!”
  丁小丽接过钱,忽然心酸:“姐是不如你了!”差点说出诸葛英奇的遭遇来,但又不甘心承认输给了弟弟,所以没说,而是绕着弯子问:“姐这回还想把原来的‘三原色清洁公司’做起来,你看该怎么着手呢?”
  小和尚见姐姐一派真诚,笑着坦白说:“其实我还是一直用着姐夫的公司招牌呢,外地民工开公司还是蛮难的,我的注册资金也不够啊!”
  丁小丽笑道:“小和尚也学得鬼精了!”
  小和尚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都是跟头摔出来的!一家人,要么就一起做吧?你当正的,我当副的!”
  “我现在还安不下心,等等再说吧!多少年没回家了,我想让你陪我回去看看妈妈。”
  “姐,谁都能回柳安,就是你,还有你的老师陈晨光,都是不能再回柳安的人了!”小和尚连忙阻止。
  “我为什么不能回家?”丁小丽恼火地问。
  “你们把上万亩的青山剃了光头扔在那里,让许多乡亲断了生计,回去不是找骂吗?我怕你伤心,所以一直没说,妈怕也是让你弄得无脸见人了。丁老六那老王八,假借为了这事,拿了家里的钱,开车跑了!”
  “啊?”
  “姐,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姐夫出了问题?”小和尚已经看出蹊跷。
  “一下子说不清楚,以后告诉你!哎,知道陈晨光在哪吗?”
  “找他?你不用问他,他比你还要惨。”小和尚心直口快。
  “他到底怎么了?”
  丁小丽问得急切,引起了小和尚的怀疑:“他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胡说八道,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丁小丽脸红起来。
  “每次我向他问到你,他都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什么!不过你们见见面也好,商量商量怎
  么把老家被你们剃光的山头给补起来。”
  “现在,他在干什么?”丁小丽问。
  “干什么?没什么好事专门等他!”小和尚将垃圾瓶堆好,叫一个农民工系好绳子:“他
  在城南帮人家卖酒,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小和尚说完跑开忙去了。
  丁小丽望着弟弟像座铁塔一样坚实的身影,感慨万千。
  丁小丽望着诸葛小凤丢三落四地收拾行李,几次要伸手帮忙,都被诸葛小凤婉拒了,只好站在旁边唠叨着:“学校就在院子里,非要出去住校吗?等你爸爸回来”
  诸葛小凤斜了丁小丽一眼:“有的人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那么天真,他在海口都不回来,现在还会回来?”
  “你知道什么,你爸爸”丁小丽话到了嘴边,又害怕给诸葛小凤落下什么阴影,又咽了下去:“提包的拉链没有拉紧!会散开的。”
  “我自己来。”诸葛小凤拎起行李就要出门了。
  丁小丽满腹的话儿要嘱咐,但说不出来:“小凤”
  诸葛小凤似乎感到了某种不安,临到出门,突然向丁小丽鞠了一躬:“谢谢这么多年你对我的关照。”
  丁小丽立即大恸,流着眼泪口水地伸手来拥抱诸葛小凤,哽咽道:“小凤,你爸爸他”
  “你别哭,还没有听我讲完呢!“诸葛小凤不愿意丁小丽哭相不雅地抱她,用提箱将她隔开,任凭丁小丽泪眼婆娑也无动于衷。
  “你讲!”丁小丽被隔得百般委屈。
  “也许你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我和我爸一样拒绝卑俗!”诸葛小凤皱着鼻子说得自以为毫不虚伪。
  “你说谁卑俗?!”丁小丽怒火上升。
  “好,不管你承不承认卑俗!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这样苦等苦熬的没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什么叫有意思?”丁小丽抓起毛巾擦了一把泪水。
  “你等到我爸爸的电话了吗?你觉得我爸爸还会回来吗?”诸葛小凤想帮她认识自己。
  “呸!呸!你放臭屁!”丁小丽叫得歇斯底里,她是怕诸葛小凤出言不吉,才条件反射地采用乡下的习俗,恶语相向可以冲掉某种不吉。
  诸葛小凤深感羞耻,扭头出门。
  丁小丽突然想起学费,赶忙掏出存折、钱袋叫道:“等等,钱!”
  “什么钱?”诸葛小凤又误解了,以为丁小丽会要她赔偿。
  “你上学不要花钱吗?”丁小丽把存折往诸葛小凤面前递了递问。
  “哦,我忘了告诉你,我爸早就给了我一张‘VISA’卡!”说着从牛仔裤后袋里夹出
  一张卡来,在丁小丽面前晃了晃,背起行囊扬长而去。
  丁小丽目瞪口呆。
  为了诸葛小凤能够上学,丁小丽把早已为诸葛小凤上学而准备的一张存折捏出
  了水,捏出了油,衣服没有添一件,首饰没有添一只,一双皮鞋钉了又钉,原以为这是爱在女儿,报在父亲,可今天看来纯属一厢情愿。诸葛小凤不屑这张存折,她原本就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丁小丽现在相信诸葛英奇的狱中来信也只是一时之性情了,等过了这个坎,他也许又风光了,诸葛小凤是他女儿,我丁小丽还是外人。是啊,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坚决地叫我离开,原以为那是爱我,真的怕我受到什么牵连,我有什么可被牵连的呢?现在看来只是不愿欠我的人情罢了,也就省得将来那一天再来个鞠躬。
  陈晨光与三四个人围在一堆酒箱中间打牌。
  牌友老李催促陈晨光道:“老陈,出牌啊,看不出花来的!”
  陈晨光看起来还是拿不定主意该出哪张牌,其实是在体会眼皮狂跳:“今天老是眼皮跳,
  他娘的,还能有什么倒霉事找到我?见阎王之前,我得把自己用汽油烧一遍,省得把地狱都给带霉了!”陈晨光咒骂着自己背运。
  牌友老张也是栽过跟头的人,将手里牌往桌上一罩,给陈晨光递上一支香烟道:“老陈,你这话说得太让人心寒了!”说着眼睛一红:“看得出你也倒过大霉,可你这话一说,我的心寒透了!娘的,不玩了!”老张将牌一推,转身拉着陈晨光说:“别难过,人这一辈子就他妈那么回事,晚上我请你喝一杯,不喝咱这酒,到酒馆去喝好的!”
  牌友老周说:“你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像真有啥深仇大恨似的!”顺手接起一个电话,人人都盯着他发布消息:“老陈,你的户,送酒!”
  陈晨光信以为真,爬起来换衣,换鞋,准备送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