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天,她才哆哆嗦嗦地说:“晚上七点钟我在津海湾一层房间等你。”
  周依然放下电话,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像是虚脱了一般。
  王秦青死了,她怎么会死了?这怎么可能?她死了半个月,自己居然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自己一天到晚在忙什么?好朋友死了啊,她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周依然泪流满面,心里像有无数把钢针在扎、在刺。
  大学四年,她和王秦青朝夕相处,一起读书、散步、畅想未来,毕业后又分到同一个城市,想不到王秦青会这么悄悄地走了。
  周依然的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她想起了王秦青说过的话,“哪天走在街上,我认不出你了,你一定要抓着我的手告诉我:我是周依然,你大学同宿舍的好朋友”,这声音一遍遍重复着就像王就像一柄柄重秦青坐在她的眼前对她说一样锤砸在她心上。
  王秦青灿烂的笑,苦涩的笑,无奈的笑,落寞的笑,近似荒凉的笑,重重叠叠在她面前悠来晃去。周依然的眼泪一泻而下。她突然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像被抽去了肌骨,只剩了皮囊。
  周依然不到六点钟就下了楼。大半天她一直在发呆,脑子里乱轰轰的,像被飞机轰炸过,到处是硝烟沟壕。她低头匆匆走着,碰到清洁工和她打招呼,她也没抬头,她怕别人看到她红肿的眼。她心乱如麻地在街上遛达了一会儿,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漫长,自己一下子似乎成了天地间多余的人,时间似乎遗忘了她。天有点儿阴,像要下雨,周依然觉得天要压下来,自己便有些心慌、气短,胸间闷闷的。
  在津海湾雅间坐定后,餐厅小姐问要什么茶,现在点不点菜。周依然说随便。小姐见她有点儿失魂落魄,犹豫了一下,悄悄退出了。周依然又想起了张河长,这个混蛋,他死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把王秦青的消息告诉她?周依然又感到心里盛满了怒火,她真想把张河长揪过来,打两个耳光。
  七点钟,聂影准时到了。她穿了一身纯黑的衣服,像是丧服……餐厅小姐进来倒了杯茶,问聂影点什么菜。聂影看看周依然木呆呆的样子,便要了几个清淡小菜,周依然抬起头对小姐说“:再来瓶老白汾。”
  “王秦青怎么死的?”周依然呆了半天才问,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到她心上。
  “谁都不知道,她值夜班,从楼梯上滚下来,等有人发现,她已经死了。”聂影用手捂着茶杯,缓缓地说。
  “她怎么会从楼梯上滚下来?她自己值夜班吗?”
  “她不是从值班室的楼梯上滚下来的,是从住院部,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那里。院领导说她脑子有毛病,失足滚下来的。”
  “你怎么看?”周依然问着,眼圈又红了。
  “在医院,王秦青没什么朋友,因为我们在一起住过将近一年,只有我对她还算比较了解。她这个人一根筋,走到哪儿都不会讨领导喜欢,可我知道她这个人心肠好,心直,口快,有话不会放到肚子里,吃了几次亏也不改。我们医院很复杂,院长一手遮天,有背景也有朋友,许多事情都不好说的,可王秦青偏去刨根问底。我劝过她两次,她反倒觉得我世俗。其实,我是真心为她好。”聂影说着,拿出杯子里的餐巾纸擦眼泪。
  周依然低下头,任由眼泪掉进杯子里。她又想起了王秦青曾说过的玩笑话:哪天我要跳楼了……
  她不会的,她永远都不会。
  “她真的是失足跌下楼梯的?她那么年轻,就摔死了?”
  “谁知道呢!她死后,办公桌里所有东西都被拿走了,有人私下议论王秦青写了一些什么材料,不利于医院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谜,也许谁都破解不了,只有王秦青自己清楚。”聂影说着,把湿透的餐巾纸扔掉,又拿出一块。
  小姐把酒开了盖,给两人各倒了半杯。周依然端起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烧得胃里火辣辣的,却没有感到痛快。
  “没有人对王秦青的死提出疑议吗?她的家人呢?张河长呢?”周依然哽咽着,声音嘶哑。
  “因为王秦青是晚上死的,中医院又没有外科医生,没有人知道王秦青的真正死因。她的家人来了,院领导说王秦青精神失常,失足滚下来,但毕竟是在值班时间,虽然脱岗,但人已经死了,算是因公吧。赔了她父母万块钱。她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也知道王秦青脑子受过伤,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张河长去年考上了研究生,体检却发现患了乙肝,大三阳。他受的打击挺大,在阜门呆不下去,又拍传染王秦青就回了老家,后来听说神经也不大正常了,没人知道他老家具体地址,也就没办法通知他,可他实际上毕竟是王秦青的丈夫,秦青的父母不承认他,也不该不告诉他一声。”
  周依然听着,嗓子里像堵了块疙瘩。
  “再没有人比王秦青更可怜了,活的不清不爽,死的不明不白,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聂影擦擦眼泪,抬起头说。
  周依然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她觉得脑子有些麻木。这半年多来,王秦青是怎么过的?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实情?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给自己掘下了坟墓?王秦青,你是聪明还是糊涂?
  “我给她打过电话,她说吃中药调理神经,已经好了。”周依然低声地说。
  “她说谎。她从上次受了伤,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医院让她回家休养,她死活不肯。好在工作上她没出现过大的失误,只是常一个人发呆,让人感到有点儿害怕。她执意要值夜班,恰好没人愿意干,也就让她值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有人干脆把她看作疯子,可我知道她心里是清楚的。”聂影喝了口茶说。
  周依然连喝了两杯酒,头就有些痛了,她一只手支住额头,感到浑身无力不知过了多久,聂影又说了些什么,周依然都不知道了。
  她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王秦青的脸,笑的、悲伤的、愤怒的,一张张叠在一起幻化成惨白的、呆滞的一张脸。周依然感到自己的头像被一条钝锯锯着,灵魂的碎沫四散飞扬。
  聂影看出周依然快支持不住了,叫来服务小姐结了帐,把她送回住处。聂影给周依然倒了杯水,周依然感到昏昏沉沉地,眼前一片灰暗,灰暗的一张网铺天盖地地罩住了她。聂影给她盖上被子,又坐了一会儿,说改天再来找她,就轻轻带上门走了。
  周依然心里火辣辣地,不知道是酒还是神经在作怪,她感到很痛,却不知道痛在哪里。她的头胀得厉害,身子轻飘飘的,却无法移动。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濒临死亡边缘的人就是这种状态?但这个念头却没有让她恐惧。
  第二天上午点钟,周依然被电话声吵醒了。她的头仍很疼,拿起电话,是张止水的声音。周依然记起来今天是星期六,她和张止水约好去南山溪钓鱼的,这种状态当然是去不成了。听到周依然有气无力的声音,张止水问她是不是病了,他马上过来。周依然“嗯嗯”几声,就挂了电话又回到床上,她脑子里像塞满了破棉絮,污浊得让人难以忍受。
  张止水拎了几个菠萝来,见周依然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忙坐在她身边问怎么了。
  周依然用手掐着额头说“:昨晚喝多了。”
  “和谁喝酒?”张止水握住周依然的手怜惜地问。
  “我的好朋友死了。”周依然没有回答,伏到张止水怀里说着哭起来。
  “谁死了?你慢慢说。”张止水用手拂去周依然脸上的眼泪,安慰着说。
  “我大学最要好的朋友,王秦青,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周依然抽泣着。
  “就是让卢兆伦帮忙的那个人?”张止水问。
  周依然点点头,泪水又倾泻而下。
  “怎么死的?那么年轻。”张止水皱紧了眉头问。
  “说是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死的。我不信。七老八十的人从楼上滚下岁,怎么就摔来不过断胳膊断腿,王秦青才不到死了呢?”
  张止水拍拍周依然的肩,一时默然。
  “医生怎么说?”过了一会儿,张止水问。
  “发现时已经死了,照她们院长的说法是失足摔死的。”
  “她在哪个医院工作?”
  “在市中医院,一个腐败、专制、长满蛀虫的医院。”周依然忿忿地说。
  张止水摇摇头,叹口气说:“市中医院庙小,可藏着大和尚,院长不是简单人物。”
  “我总觉得王秦青的死是有人在捣鬼。”周依然擦干眼泪说。
  张止水看着周依然,许久才说:“这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已经半个月了。”
  “她的亲属什么反应?”
  “她父母都是愚人,万块能有什么反应?拿着医院给的钱拍屁股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