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依然很久都没作声。只是想着王秦青,把涌出来的眼泪又咽了回去。
周依然无精打采了很长一段时间。张止水常过来陪她,又带她去南山溪钓鱼。
魏老人不在,张止水自取了一支钓竿,周依然则沏了壶茶,拿两只茶杯拎在手里。正是盛夏,这里却清爽怡人。崎岖的山路上植满了杜鹃石榴,堆蓝铺翠,山下曲溪清幽,泉珠喷涌。高空烈日,万里无云,周依然感到堵闷的心豁然开朗。
戴上魏老人的斗笠,她在溪水里照照,看上去很是滑稽。
周依然把热茶放在溪水里凉着,坐在张止水身边。
有时候周依然也扪心自问,对王秦青真有那么深的感情?
她在的时候自己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存在,她对周依然的生活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可当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这种感觉却是生生的疼。对待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周依然自认为都可以排解,她是独立的。可当面对的是死亡,哪怕是朋友的死亡,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堪一击。
生命是什么?稍纵即逝的闪电?生命无疑是脆弱的,她所能做的就是更加现实地把握生命。世事无常,谁猜测得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后天又能怎么样?她想起在学校的时候读过的几在我已是自由的了类用记句诗:假设我没有记忆忆自己缠在笨重的木桩上。我也把自己缠在木桩上了么?
周依然注意到一只鸟儿飞来又飞走,留下一两声鸟鸣,仿佛和钓鱼的人打个招呼,仿佛告诉了周依然一句什么话,周依然没听清。这是自然的暗示?
张止水破天荒竟钓到一只鳖,这可不是好兆头。好在张止水“钓翁之意不在鱼”,放了鳖再钓。周依然不时端过一杯凉茶。她看到婆娑的树荫在张止水身上投下两只蝴蝶形状的影子,一只飞着,一只停着,它们同样地显眼。
离他们身边几尺的地方,齐膝的青草似乎绿得有点儿过了头,尖上就泛出点点黄色,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草丛中盛开着野花,蓝色的、白色的、粉色的无名小花欣欣向荣。有一种像是野葵花,黄、绿相间的蕊密密地叠着,花瓣则是纯正的金黄。
水面偶尔飞过一只蜻蜓,寻寻觅觅,似喝水又似避热,牵引着周依然的视线,直至隐入花丛,又飘出草尖,像一个变幻不定的诱惑。
张止水戴了顶破了两个小洞的旧草帽,一绺头发暴露着,在日头下泛着光。周依然眯着眼睛,觉得张止水很像在一个画框里,离她一手掌宽的近却又似乎一无所知的远。
周依然把头靠在张止水身上,想起了上次来这里钓鱼,老孙头说过的命相,禁不住轻声地说:“我们结婚吧。”
张止水一只胳膊揽住周依然的头,另一只胳膊一挥一挑,一条半尺长的鱼扑到了草地上。周依然没有起身,张止水拍拍她的肩,把鱼拾进塑料桶,重又坐下来说:“不是我不想。”
周依然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在这件事上,她无法超脱。
每次都有一种自尊心受挫的感觉,可每次还是要问。
张止水看出周依然的不高兴,安慰似的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周依然笑笑说:“男人是不是都为自己不结婚找出充足的借口?就像大律师的那句名言:如果你在辩护席上睡着了,你醒来的第一句话应该是我反对!同样,男人在女人放下高贵的自尊请求嫁给他时,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也是我反对。”
“西方人把辩护视为上帝对人类最大的恩惠。我觉得,这句话不只适用于法庭。是不是允许我保留辩护的权利?”张止水故作轻松地说。
“我做过一个梦。很恐怖,没有打算告诉你,可现在想对你说了。我梦到过你的妻子,她要勒死我,用一根蓝色的缎带。我害怕极了,这个梦做过好几次,有时候我就想,其实我们之间还有第三者存在,那就是你死去妻子的灵魂。”
张止水的手颤了一下,周依然看到张止水脸上有一种古怪的神色。震惊?恐惧?悲哀?怀疑?
过了好一会儿,张止水长长呼出一口气,平静地说:“你知道了什么?”
周依然有点儿惊讶,她想不出张止水话里的意思。但分明地,张止水眼睛里有深深的疑虑,这目光刺痛了周依然。张止水对她隐瞒了什么?
“你应该问我想知道什么?”周依然说。
张止水摇摇头,笑笑说:“你神经太紧张了,梦是心头想,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
周依然不再说话,她明白这是个毫无结果的话题,她也知道她不该轻易涉足,这只会让双方不愉快。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愚蠢。有时候,自己不能决定的事情,只能顺其自然的,否则,就像昼夜交替,既错过白天时光的曼妙,也无法领略夜色,这是生命的缺憾。周依然决心不再想这件事。
卢兆伦打电话说请周依然喝茶,这很让周依然意外。自从卢兆伦入主梅岭房地产公司后,就格外忙了起来,很少和周依然联系。听卢兆伦的口气,是非要周依然“赏脸”的,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对周依然说。
晚上八点钟,周依然准时来到一家“茶吧”,卢兆伦已经在一个角落里等她了。灯光并不明亮,但周依然还是看到了卢兆伦的满脸憔悴。
“大律师也有忧心事吗?”周依然坐下,半开玩笑地说。
卢兆伦没有吭声,打个手势叫小姐过来上茶。周依然要了杯菊花八宝茶,又点了两样小糕点。这阵子公司忙,她是直接从公司过来的,还没顾上吃饭。
“你先吃点儿东西垫垫底儿。”卢兆伦说着,端起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目光里似乎深藏着焦虑不安。
周依然吃了一块芝麻酥,一块花生蘸,喝几口茶,就拿过餐巾纸擦擦嘴。卢兆伦的确有心事,往日谈古论今的潇洒哪去了?周依然暗暗地想。她一直看着卢兆伦,等他开口,心里却揣测着,他难道遇到麻烦了?
“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卢兆伦仿佛鼓足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周依然看到卢兆伦的神色是急切、诚恳的,感到诧异:“请我帮忙?你没有开玩笑吧?”
“真的。我遇到了麻烦,我想只有你才能帮我。”卢兆伦说。
周依然没有说话,她盯了卢兆伦半天,猜不出他的意思。
“如果这次我再陷进去,也许就真的完了。”卢兆伦神情沮丧,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只有你的话他才听得进去。”
周依然还是摸不着头脑,但有一点她是明白了,卢兆伦实际上是有求于张止水。周依然不便挑明,便含含糊糊地说:“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卢兆伦又要了杯茶,缓缓地说:“也许我的命就掌握在你的手里呢。”
“没那么严重吧?”
周依然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从前我有自己的信条,我认认真真地研究法律,从经济学发展的角度看,它有些是滞后的,不完善的;从中国的社会实情看,它有些是错误的;从为政治服务上看,有许多是不成功的。我利用这些,但起初只有一个目的,尽一个律师的责任去完善,去推动法律的进步。后来背离了自己,因为我发现阻力太大了,我需要绕道而行。起初我的意图也是绝对正直的,但后来,成功的渴望、虚伪的虚荣心,甚至于不惜手段换来的狂热激情,让我迷惑了,我成了一件工具。并且,我被人抓住了把柄,被要挟,这是我不能忍受而又必须忍受的……”
周依然看到卢兆伦痛苦的神色,有点儿震惊。她从未去想过卢兆伦的所作所为有着怎样的初衷和目的,但凭这番话足以使周依然同情他,但并不是可怜,卢兆伦的神色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悲壮。
“我不想瞒你,我既然请求你帮我,我就相信你对我的话不会抱着偏见或者鄙视去理解。我也相信说完这些话我等于把自己的人格交在你手里,你不会出卖我。我从于蓬草进入梅岭公司做售楼小姐的那天起就爱上了她。现在我知道她就像一个妓女。可我真是被冲昏了头脑,我发狂了,可她看中的却是梅云艾,或者说她看中的是钱,不到一个月,她就成了梅云艾的女人。我知道我该适可而止了,可我控制不了自己。长到岁,第一次这么发疯地想着一个并不检点的女人。从江明市回来后,有一天晚上,我和于蓬草一起去夜总会喝酒,我喝多了,她送我回家,我们发生了关系。后来,有许多次,我和于蓬草偷偷幽会、上床,于蓬草很会侍候男人。可我不知道,这一切竟是圈套。我和于蓬草每一次约会都被录了像……”卢兆伦用手支住额头,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