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最后把您给盼回来了。这都快十二点了。就是您那几位朋友一同喝酒,都没见您如此晚回来过。”老张头儿佝偻着腰,刚听见一声敲门声,就飞快地跑出来给袁剑栋开门了。
他一见少爷回来,讲起话来满脸带笑,山羊胡子都翘起来老高。一面把半高的门限卸下,一面帮着袁剑栋把自行车推进院里。
“哎呀,少爷,您这如何还弄得一身土,走路另有点瘸了呀?这自行车铃铛、另有车把也都有毛病了,脚蹬板还掉了一个,您不会是路上摔跤了吧?就摔一跤,都够呛摔成如此!”
“哈哈,这事千万别跟我爸学,是我不小心,还真让你给猜着了,的确是摔了两次跤。”
“可您这不是还提了灯了吗?照着亮,还摔两次跤呀?”
“嗯,照亮是照亮了,可我一直害怕把灯给摔了,遇到一个坑,又遇到一条沟,一不小心没掌握住把,先摔了一跤,又弄了个大马趴。”
“真没见过您如此的,人都摔成如此子了,这手提灯倒还好好的。为了个破油灯,把自个弄成如此。把辆好自行车都给摔坏了。”
“那是,这灯,是人家好心好意借给咱的,可得好好给人家保管着。人摔着,养养就好了;自行车坏了,我有空了自已就会修,可油灯,是人家借的,不能给人家弄坏。”
“也就您如此子的善心眼。把个灯看得比人都金贵。您讲家里哪出不来那盏油灯钱呀?就没见过别人家有您这脾气的少爷。对了,今儿这可真是太晚了,以后,可不能再如此晚回来了。”
“嗯,今儿回来得是晚了点,可是,也真是开心,收了第一个病人,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难产、立生,母子平安,还帮人一同给那孩子起了个带‘东’字的名字。对了,我爹他已经睡下了吧?”袁剑栋虽然内心高兴,又一次忍不住跟人分享自个的喜悦,可他不喜欢太过张扬,只讲帮人起了带“东”字的名字,并没有告诉老张头儿,那个孩子的名字是喊“敬东”,正是尊敬他袁剑栋的意思。当然,他也不忘问一问阿爸是不是睡下的事。
“还没呢,我这给您开了门,马上就过去跟老爷知应一声。都骂了您好几阵子了呢。也没人敢劝。还好有雨昂小少爷在他屋里,小少爷一跟他讲话,老爷也就停了嘴了。”
“哦,我明白了。那你赶紧过去回他一声吧。上了年纪的人,休息得太晚对身体不好。雨昂,你也让他跟嗲嗲赶紧睡。天天晚上不睡,早晨赖床,学也不好好念,我小时可没如此的坏毛病。我这也回屋去休息了。”
“少爷,您是要马上休息吗?要不要厨房里的哥儿几个再给您准备点夜宵什么的?老爷讲了,厨房里的人尽管早点睡,谁也不许等着给您准备夜宵,饿得您前心贴后心您就明白是当爹的对,依旧当孩子的有种了。明是那么讲,这摆明了是让候着您,怕您饿着呀,厨房里的哥几个谁敢睡呀?都还在那候着呢。”老张头儿讲起厨房里的几个人来,一脸的体贴和同情。
袁剑栋听了,明白各位等了好久,连忙讲:“那你去我爸屋里回完了,就赶紧去厨房里招呼他们都休息去吧。怪辛苦的,可别太熬了。”
“少爷,您这建议是为各位伙好,可我老头子真想在您眼前倚老卖老一回,你讲他们都候了那么久了,天又如此晚了,好不容易把您盼回来,您又用不着他们了,这……就算是做上一碗粥,一个汤,那也算是他们没白等啊……您讲,是不是这个理?”
袁剑栋听了老张头儿的话,点点头。“嗯,你讲的是。就跟我盼着有病人,能让自个给他们瞧病一样。哪怕苦点,累点,能给人帮上忙,把自个的手艺使上,也是开心的,有价值的。好吧,这回就听你的,去厨房招呼各位做点八宝丸子粥,狠狠的熬上一窝,悉数跟着熬夜的,每人喝上他一大碗,暖暖和和的去睡觉。你,另有厨房里的几个人,一切有份。一会儿弄好了,直接给我端一碗去卧室。我进去了,这些事,你抓紧去办吧。”
袁剑栋的一番话讲得老张头儿内心暖暖和和的,“少爷,得令——啊!”老张头儿不由得学着传统京剧的唱腔念白讲了一句,还刻意把“得令”的“令”字拉得老长,乐颠颠地去给老爷,另有厨房里的几个师傅、伙计送信儿去了。
老张头儿在袁升职的门外站定,隔着门缝,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恭恭敬敬地讲道:“老爷,少爷他已经回来了。我给您回完了,就去招呼厨房他们为少爷弄八宝丸子粥,天不早了,少爷讲让您带雨昂小少爷先睡就好了。”
“嗯,咱们这就睡了,讲了不让他们等着,让他挨饿来着。这可倒好,还给他弄什么八宝粥喝,算了算了,过去给他们送信儿吧,记得让他们多放点儿大红枣,这小子爱吃那口。”
“嗲嗲,父亲要喝八宝丸子粥,我也要喝。您让他们快些去弄。”七岁的雨昂跟嗲嗲一样,全是穿一身缎子睡衣,小脸圆圆的,肥肥的,小肚子更是圆鼓鼓的,轻轻翘起来,活生生一个地主家少爷的作派。躺在嗲嗲旁边,一手缕着嗲嗲的胡子摆弄着玩,一手拉过嗲嗲的一只手,放在自个的脸蛋上抚摸着,急急的对着门外的老张头儿讲了句。
“你晚上不是吃了好多东西了吗?小肚子都吃到撑了,这会孩子还要吃呀?”袁升职对孩子袁剑栋一直凶巴巴的,并且爷俩多年来一直有点势不两立的架势,可是,对于自个的这个宝贝孙子,他却一直宠爱有加。
“那是,我爸可以吃,我也可以吃。吃完了,您还可以再去挣,我们家那么多的钱,一碗八宝丸子粥算得了什么?你敢不答应我喝,不答应我喝我把你这胡子给拽下来!”雨昂讲话的口气跟嗲嗲袁升职年少成名时一个样,每一字、每一句里都透着那种人上人的气势。这孩子自小跟着袁升职长大,袁升职教的就是他这副作派。
“好,小爷们儿这话讲得大气!嗲嗲要得就是你这个劲儿。走到哪儿,咱都得令人敬着,宠着,抬举着。想吃,咱就吃;想喝,咱就喝,大半夜的要吃八宝丸子粥,咱就让下人们给熬,在狮城这地方,咱老袁家的人,做啥事就得带着这股子霸气!”
袁升职一面趴起来给孙子打气,竖大拇哥,一对着着门外支应着的老张头儿讲:“老张头儿,赶紧的,去厨房,招呼他们多多的熬粥,就讲少爷喝,小少爷也得喝!”
“哎,老爷,您先歇着,我这就去厨房给他们送信儿!”讲完,老张头儿径直奔厨房去送信儿了。
……
回了自个房间的袁剑栋,洗脸、刷牙、洗脚,换上干干净净的睡衣,才坐在书桌旁的躺椅上,微微休息一下。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他才发现,他是真的有点累了。
闭目养神的功夫,他回忆着自下午到深夜所发生的全部,内心依然兴奋。
没有人明白,几个月以来,袁剑栋在经历着怎样的心灵折磨。
这一天,他自个都感觉自个有点可笑,居然抓住一位来找阿爸看病的病人家属不放,毛遂自荐;又抓住一位农村老太太,另有那位农民大哥,讲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更遇到一位风风火火的小姨妈,还收下人家一盏油灯——这实在是他已经憋屈了太久,孤立无援后又有点受宠若惊的状态。
想想前段日子,由于没有倾诉的对象,没有可以真心交流的人,袁剑栋全是跟自个自言自语的。
方才过去的这个下午,他更是学了一种更新的方法,帮自个打气。
一会儿扮演一个自个,讲一句:“袁家少爷,是不是该妥协啦?老爷子的势利,你可是斗不过的!”
一会儿又扮演另一个自个:“为嘛要妥协?你忘了你当初为嘛离开家去法兰西,半年前,又为嘛选择回国了吗?”
“可是,整个国家全是病着的。凭你袁剑栋一点微薄之力,又能做得了什么?又能改变点什么?甲午海战不就在面前吗?马关条约讲签就签了,到处全是一潭死水,朝庭就是那个样子了,你一个从小没有受过什么苦的富家少爷,还能搅得动如此的死水吗?”这个自个很顽固,讲起话来也有理有据。
“那又如何样?没有人交流,我不是还能和那群小白鼠对话吗?没有实际的手术可做,我不是也想出办法来练手了吗?白鼠从怀孕到生产只需20天,医院开业一个月时间里,我已经让两只雌鼠通过交配实现了生产,每一次,我还亲手为它们做了剖腹产手术。我原来养的只有4只白鼠,现在都凑成一打了。白鼠的手术可以做得那么棒,那我的第一个病人,第一次接生,一定也不会远了!”
“哈哈,你这是自个欺哄自个!老爷子的势力那么大,在他眼前,你不就像是会驾筋斗云,会七十二般变化,也能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可是老爷子却是如来佛,任你如何蹦,如何跳,如何能折腾,你都逃离不开他的手掌心。要讲没出国之前,你另有那几个铁哥们儿,张韩、马晨、玉魏鑫一同抓东抓西,豪情万丈,商量着怎样实现富国强民,造福一方百姓的华丽美梦。那么,七年时间,什么都可能会变的,你的朋友会变,你也可能会变。想按照你的方式主宰袁家的大宅,你依旧太嫩了。”这个自个,讲出来的话越来越狠了。
“我承认,别看我离而立都不远的人了,依旧有点嫩,可是,我还没有输,一年时间,这不过才过去了一个月,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也许,我的病人,很快就找上门来了呢?”这个自个,从来没有对这个喊袁剑栋的人放弃希望。也只有这个自个,沦为真正的袁剑栋。
“请,请问,袁大夫的医院,是在这进吗?俺家里老婆难,难产,大出血,接生婆讲我们市里,也就只有找到袁大夫,才有可能保住俺媳妇的命,让孩子平安降生,请问,是在这个门进,找您问这个事吗?诊费,诊费……咱全都的家当都在兜里了……”
正在自言自语,如同在演一出话剧的袁剑栋被气喘吁吁,急得满头大汗,几乎是跌跌撞撞,半走半爬着进了自个医院的华天良给惊着了。
华天良的话,更是给了袁剑栋一种莫大的鼓励。也就是如此,他阴差阳错接了华家接生的任务……
当厨房里的下人把八宝丸子粥给自个端进来时,袁剑栋不忘接过碗来,讲声“谢谢”,这是他从西方回国以后养成的习惯。
尽管老爹一直讲他如此的做法是天大的笑话,很失体统,可他依然愿意如此做。至少,在阿爸不在跟前时,他是一直如此做的。
下人听了他的“谢谢”,抿嘴笑笑,讲了句:“少爷,您好生吃吧,吃好了,把碗放在门外面,一会儿我过来收。您吃好后,早点上床休息。已经很晚了。”
“不,你也回去喝粥吧,喝完了,就招呼各位一同去睡,这碗明天一早收了再洗也不迟。要是有人讲你,你就讲是少爷如此吩咐你的。”
袁剑栋关好房门,坐下,拿了小勺,在碗里挖一口八宝丸子粥,吃到肚里,觉得比自小吃过的哪一次都更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