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剑栋离开家去医院时,不忘把那盏油灯带上。
来到医院,又把诊室里的卫生做了一次完全的清扫。
那盏油灯,也被袁剑栋擦拭得干干净净。接着,坐定。瞧着它干干净净立在自个桌上时,袁剑栋甚至有了一种想要买下它,留做纪念。接着,再给逗逗另买一盏新油灯的冲动。
想像着有华天良,另有逗逗的张罗,病人们很快就要来临了,袁剑栋又一次搬了把椅子,坐到了笼里装着的那群白鼠的跟前。
对着其中最老的那一对,特别是那只雄性的白鼠开了腔:“白鼠老兄,那个喊华天良的大哥你们已经都见过了,也已经认识了,是吧?当然,那个喊逗逗的姨妈,你们还没机会见,不过,她肯定也会来的。将来,他们俩,都会在这里出现的。他们已经答应了会帮我带些穷苦人来看病的,过不多久,我就会很忙很忙的了。也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照顾你们了。不过,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们挨饿的,你们是我的难兄难弟,陪着我度过了那些一个病人都没有的日子,也为我做出了牺牲。只要有什么内心话,我依旧会常常跟你们讲的。”
讲着,袁剑栋抬起头来,回身转到医用小橱的旁边,用虚晃的两手,打开桌前那个大大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像框,像框里镶着的,是一张黑白的照片。
那是一个女人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装着传统的中式旗袍,梳着长长的后辫,留着齐齐的马海。眉毛看上去已经修过,确有柳叶弯眉的风格。眼睛大而有神,顾盼间,带着一点羞涩。鼻子高而挺拔,嘴薄而润,脸庞细长,下颌稍尖,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招人喜欢。
袁剑栋拿出像框,很快把抽屉关好,把照片拿到白鼠们的跟前,轻轻讲道:“今天,在病人都还没出现之前,我也想,把我的心事讲给你们听。你们都要认真听,千万别走神儿。这些事,我也不会总提的。讲过一次,就不会再重复。”
袁剑栋方才讲完这几句话,那只最老的雄性白鼠“吱吱”喊了两声,接着在方型的笼里转了几圈,接着,把爪子伸到笼子的棱上,挠了几下,像有一种内心的挣扎,再接着,就又一次趴下,不动了,眼睛却定定地瞧着袁剑栋,又像是在瞧着照片里的她。分明是在安候着袁剑栋开始他的讲述。
“是的,老兄,就像你想像的那样。我要跟你们讲的那个人,就是这张照片里的人。”讲到这,袁剑栋又看了一眼那只雄性白鼠,白鼠的头朝旁边侧了侧,接着,又转过来,继续瞧着袁剑栋。
“老兄,我明白,你那是刻意装作不感兴趣。其实,内心很想听。肯定是如此的。明白吗?她曾经和我很亲近,很亲近,她是我孩子雨昂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结发妻子。她的名字喊——玉梅。如何样,是不是跟我一样,感觉她很漂亮?是的,她的确漂亮,心地也很美,只是,我并没有珍惜过她,也没有好好疼爱过她。我曾经对她的好,全都视而不见。各位都以为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情感。可是,他们不明白,其实,后来,其实后来我已经爱上她了,只是我内心知道得太晚了,太晚了……现在,我就把咱们的故事讲给你们听,好不好?”
回忆尽管充满了苦痛,可那些记忆的碎片却永远真实的存在着。而且,故事的开始,也曾经是美满和无羁无绊的。即便听众是一群白鼠,也丝毫不会减弱这段回忆所带来的忧郁情绪。
讲起袁剑栋和玉梅的婚姻,需要让时针倒转过八个年头,回到1887年。那一年,袁剑栋十八岁,正在私塾里读书。在大多数人看来,他的生活无忧无虑。
也正是那一年,张韩、马晨、玉魏鑫,另有袁剑栋四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富家子弟,以及十来个家境微微宽裕的农家孩子,每天来往穿梭于他们四家的家长联合出资兴办的私塾里。结婚、生子,对于袁剑栋,像依旧很遥远的事情。
那天清晨,平时习惯于第一个来到讲堂里的玉魏鑫却始终没见踪影,到了上课时间,他也依旧没有到。
授课的马先生透过自个的眼镜往讲桌下一瞧,就看出了玉魏鑫的位子上依然空着。
“嗯?袁剑栋,玉魏鑫平时不全是第一个到,带着你们三个一通闹过之后才开始老老实实回座位的吗?如何今天,忽然没了踪影?你们两个在一同时间多,他今天没来的原因,你明白吧?”
“马先生,我也不明白他到哪去了。我本来还想从您这明白原因呢。”袁剑栋答复道。
“哦,是如此呀,那放学之后,你到他们家里去看看,看他是不是生病,或者家里出什么事了。看过之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情况报告给我。如果万一出了什么大事,你就直带到我家里去送信儿。我会及时处理的。可是,我适才来的路上还看见玉魏鑫父亲在他家粮店里呢,看那表情不像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他不会是不好好学习,自个逃课了吧?”
讲到这,马先生又想到自个的这句话容易让其他学生激发厌学心理,就刻意轻咳两声,转换话题道:“现在,我们依旧不讲玉魏鑫的事了,先开始上课吧。”不管什么时,马先生对各位的功课全是要求很紧的。
“其实,如果他是逃课。您也该从自个身上找找原因。”袁剑栋自个坐在座位上,小声嘟囔着。
他的一句话,把张韩和马晨都逗得悄悄笑了起来。另外的几个同学也都把目光转向了他。对于这些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孩来讲,叛逆已经是他们身上的标签了,跟着一个如此传统的老学究上课,就更是这般。袁剑栋敢于在马先生眼前讲出不同的意见,就算是在下面小声的嘟囔,在他们眼里,也是一种“英雄”的表现。
十多年的书读下来,没有谁没挨过马先生的板子,也没有谁没被马先生跟家长告过状。枯燥的学习方法和学习内容,更是让他们都有换一种学习状态的冲动。只是,还没有谁能有如此的勇气直接表达出来。
“袁剑栋,你方才在底下讲什么?”马先生虽然没有听清袁剑栋讲了句什么,但他从各位的表情里已经断定,他的话,肯定对自个的威信是一种挑衅。
“老师,我没讲什么,我只是讲——好吧,我们现在就开——始——上——课……”袁剑栋站起来对自个的话做了解释。可他解释完了,张韩和马晨反倒把原本收敛起来的笑意又释放出来,干脆狂笑起来。
这让马先生感觉:袁剑栋方才讲谎了,这个孩子真实讲出的那句话,他有一定要纠出来的必要。
“袁剑栋,已经到了上课时间,本来,咱们要继续讲《中庸》。可是,现在,我不想马上讲新课了,我必须听你认认真真地答复我,适才,你在下面小声讲的,究竟是一句什么话?如果你不讲出来,各位的课都别上了。”马先生的表情很庄严,同学们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眼,都觉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撇开袁剑栋,各位都保持了安静。
适才还笑个没完的张韩和马晨,也一下子如同化成了两只见到猫的老鼠,刹那变老实了。
袁剑栋瞧了瞧各位,尤其是看到张韩和马晨装得很着实的表情,感觉他们都有点像扶不起的阿斗,这个时,他告诉自个:袁剑栋,你要像个真正的汉子,勇敢地站起来。
而他,也真的如此做了。
“马先生,明人不做暗事,诚实沦为大丈夫。我想讲,我适才讲谎了,其实,我在下面讲的是:‘如果他是逃课,您也该在自个身上找找原因。’”
“什么?如果玉魏鑫是逃课,你要我在自个身上找原因?”马先生有点不相信自个的耳朵,从教几十年来,还没有人敢在他的眼前如此子公开挑战自个的威信。
“是的,马先生,撇开算术课以外,咱们学的就只有《论语》、《大学》另有《四书》、《五经》,古典文本,再加上唐诗和宋词,都被咱们背得滚瓜烂熟了,讲来讲去,都依旧这些东西,这个《中庸》,咱们也学了好几遍了,玉魏鑫,功课已经很好了,他也许是想学点新鲜的,因而才想逃课的。以后,如果您一直依旧如此没有改变的讲下去,我想,逃课的应该就不仅仅只有玉魏鑫一个了。或者,咱们把您想像得太守旧了,也许,您也能考虑给咱们开点新鲜的课程……比如物理学,比如地理学,比如生物学,另有艺术学……”袁剑栋讲些话时,颇有点慷慨陈词的意味。那灿烂的目光里,分明看见了正在上这些课程时各位美满而又兴奋的听课场景。
“如此多的学生,没有别人提出来要开新鲜学科,也没有你们哪家的家长要我给你们讲其他的内容,在给你们这群孩子开始上课之前,我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先生,都没有遇到一个像你如此不清楚礼数的学生。要是你感觉我教的不行,可以回家跟你家老爷子要求换一位先生,像如此子跟我提意见,在我这,绝对不答应。”马先生听了袁剑栋的话,铁青着脸,一脸凝重地讲道。
“您是先生,我会尊重您的。人生的好多道理,也是您教会咱们的。我发表自个的观点,也是想让您明白您学生的真实建议。那您,告诉我,您想如何处置我?”袁剑栋昂起头,很坚定的瞧着马先生,有力地问道。
“你的尊重,就是现在这种表现方法?如何处置你?当然是要打戒尺了。《荀子》有云:天地君亲师,当学生的就要在先生眼前恭敬从命,不能反问质疑。《尚书》有记,‘朴作教刑’;《学记》有载,‘袁楚二物,收其威也’,你今天的作为,先生别无他法,就是要打你的手掌二十下。痛,你也要挨着。”
“好吧,那您就来吧。反正我要讲的已经讲出来了,我想,您恐怕也没有其他能把咱们治住的方法了。可悲的先生,可叹的教育,我等着,您的惩罚……”讲到这,袁剑栋立在那里,直直的把手掌伸了出来,安候着马先生拿了戒尺过来打自个。
每一下戒尺打下去,都很重。马先生是下了狠劲的,那血红的印记也重重地印在了袁剑栋的手上,可是他的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而且,每一下打完之后,他都会喊一声:“打得好!”那声音,来自他的心灵。
袁剑栋已经厌倦了这种旧式的学习,他想有一种崭新的学习方法,也想学会在私塾里学不到的东西。只是那些东西是什么,又到哪里可以学到,他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