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过了袁剑栋,看到他的手像个粗粗的红萝卜,肿得老高,血印也那么清晰可见,马先生却当像以往每次教训完自个的学生,都有一种得胜似的,维护了自个威信和尊严的觉得。而是,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如同这二十下打完,他自个身上的气力也全都用尽了。再也没有了做其他事的精气神儿。
他不经意地抬了抬头,忽然发现,曾经小小的袁剑栋,曾经最让自个喜欢的一个小学生,不知什么时已经像一棵参天大树般站立在自个的身旁,长到了足有一米九○的大个子,浑身上下都透着阳光和朝气,而自个的腰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些弯了,头顶才方才和他的颈部平行。
袁剑栋的眼光,也依旧在看向自个。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微笑的表情。只是不是再像年幼时那一脸的崇敬,而是像是在看一个落寞的、受了伤害的可怜人。
马先生忽然苦笑了一下,几乎是脚步踉跄着,蹒跚走回到自个的讲桌旁。讲一句:“这个上午,咱们不开新课了。各位温书吧。下午的课,咱们下午再讲。”
“先生,其实……”袁剑栋从来没有瞧不起他们的先生,他明白他一直对他们全是“爱之深责之切”的。他看到马先生那个样子,其实是想上去扶他一把的,也想认真对他讲一句:“先生,我只是不同意你的教育方法,当是不接纳你这个人,也不是不尊敬你。您一天是咱们的先生,就一生全是咱们的先生……”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马先生就冲他摆了摆手。
这是第一次——马先生改变了自个原来的计划,让各位温书。
接着,自个坐在讲桌旁发起呆来。
……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足足坐了一个上午。什么都不讲。什么都不做。到了该下课时间,就向各位招招手,学生们也就到外面去活动活动。
马先生,就只是那样默默地瞧着他的这些学生,从这一个,到那一个,从每一个人的头,脸,看向他们的颈,胸腹,腰,另有他们的屁股、大腿、小腿,另有脚。那样的关注中,也会让他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刚入学时的机灵,调皮,亦或者笨拙和憨厚……太多太多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在内内心涌动……
最后到了放学时间,马先生又向各位招了招手,讲一声:“散学。”
其他同学像都很怕如此的一种气氛,一切背着书包飞也似的逃走了。连张韩和马晨也没有等袁剑栋,就两人一同离开了。
袁剑栋收拾好自个的书包,背起来,走到教室门口时,又转回身,对着依然坐在那里的马先生,讲一句:“先生,您吩咐我的事,我依旧会去做的。现在,我就去玉魏鑫家里找他。看他逃课的原因。回来向您汇报。”
马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点头,讲一句:“好!去吧!”
袁剑栋先是去了玉魏鑫家的几处铺子,都没有找到他,接着,就向他家的房子走去。
走在玉魏鑫家门口,正要敲门,袁剑栋却觉得有人在他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转过身来,回头正要跟人急,却看见原来是玉魏鑫立在自个的身后。
“你小子,逃课一下子逃了一上午,你跑到哪去了呀?害得我从放学开始就到处找你。”袁剑栋急切地问道。
“没跑哪去,我是去那个方才在北平见过大阵式的傅先生开办的外国学堂旁听去了。人家那里的课程可是又丰富多彩,又有趣味性,那课程里上有天文,下有地理,另有人体构造学和西方的新派思想,什么自由、民主,什么个性解放,听着,真是令人感觉太过瘾了。在那听得我都不愿回来了。要不是担心我爸明白了打我,我分明中午都不想回来了。”玉魏鑫有了这一上午的学习经历,就如同一下子见过大世面一样,在每次给他讲起什么来头头是道的袁剑栋眼前,也高谈阔论起来。
“是吗?那你,干吗不把我喊上?”袁剑栋不无羡慕地讲道。
“就你爸那脾气,谁敢喊你。就是喊张韩和马晨,我也不会喊你。把你爸的脾气给惹上来,他还不连我一同打!再讲,我老爸,不是也一直对你老爸敬上三分!我可不想招惹太大的是非!”
“哪有那么严重?”
“哪呀,是有那么严重!再讲,少了我这个成绩一般的,马先生可能还不太上心,要是你这个名誉校长家的孩子,又是班里第一名的好学生一下子不见了,他还不到处去找你!”
“马先生,也不只关心我,你,他也一样关心的。马先生讲课枯燥是枯燥,也缺少教我们新课程的勇气,可他的人,依旧很好的,我们都得尊重!再讲,如果咱们令人告诉他一声,哪怕去别的地方听课了,起码让他明白咱们是平安的,不用为咱们出了什么事操心,也是好的。”
“可那样的逃课另有什么意义?不等于直接请假了吗?就如同在讲——马先生,你教的课咱们不喜欢,咱们想去旁的地方听课,你准不准?——真要是如此做,傻不傻呀?”
“傻是傻了点,不过,那样子做,至少讲明我们内心有先生。而且,很期待他的改变,万一他要是接受了我们的意见呢?我们不是就不用逃课了。反正今天我就跟马先生直接把希望他给我们开新式课程的建议讲了。”
“那结果呢?”
“结果就是这!”讲着,袁剑栋把手远远地伸了出来。那肿得老高的手掌,那一道道红红的血印,无声地讲明了究竟发生过什么。
“哎,因而,我这逃课是逃对了。可惜连累了你这没逃课的,反倒替我挨了打。”
“如果我这一顿打可以给我们争取到新式的更加良好的教育,我想,依旧值得的。”
“你呀,哪都好,就是有点一支筋。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后,也得学得圆滑点。”
“那些无用的圆滑,不学也罢。”
“好,你有志气!你的骨头硬,手掌的肉禁打!反正我不去私塾找这种不自在。对了,我爸这边,你要先帮我瞒着,等我在那听课听过瘾了,我就再回来!哪怕这学不到什么东西了,可我们花钱,依旧得找老爷子们要,到时,还得乖乖回私塾里混。如此,我顶多挨上一次戒尺,就什么都过去了。”
“好吧,那我,先回家了。下午,我争取跟马先生讲一声,明天和你一同去那外国学堂见识见识。”
“你呀你呀,听你讲的这话呀,如同小孩过家家儿。还下午跟马先生讲,明天到外国学堂去见识,看到时你不又挨一顿暴打。”
“挨打我也认了,再讲,想做自个喜欢做的事,可不得付出代价?年轻人,为了自个的梦想,受点皮肉之苦,值啦!”
“要不我们几个你是老大呢。就你这不要命的劲儿,也该当老大。”
两人如此讲着,也就分了手。
眼看过了听中饭的点,袁剑栋急着往家赶。他也怕父亲母亲着急。
远远就见自家医院门前挤了很多人。袁剑栋忍不住拨开人群,挤到前面去。只见几个乡下汉子抬着一扇破门板,上面躺着一个浑身浮肿,眼睛紧闭,脸色都有点发紫的中年妇人,就立在自家医院的门前面。
“大哥,你们行行好,求求你们,就让咱把病人抬进去吧,咱明白,袁大夫他有这个本事,那乡医都讲了,只要袁大夫肯给看,俺家娃他妈,就能保住命!”一个四十出头的宏形大汉,满头大汗,穿的破衣烂衫,脸上满是皱褶,托着门板的前沿,几乎是跪在了袁家医院的门前面。
其他几个帮着他抬门板的人,也跟着一齐对着给医院看门的老宋头儿央求。
三四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趴在那个妇人的旁边,连哭带嚷:“妈,你可不能死,不能死呀……”
瞧着一群人急切的样子,袁剑栋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走到老宋头儿跟前,“老宋,让他们进去吧,你没见病人都那样了。”
“可是少爷,这不是我的意思,老爷讲了,咱这是开医院、医院,不是福利机构。老爷讲的全是一套套的,我学不来,大概意思就是讲,大夫也是门谋生手段,跟开杂货店一样,不能总发善心,把货都白送给顾客。有本事,就把人手里的钱挣来,多养活些人就是做善事了。混不出个样子来,都挣不来钱给自个家人看病,如此的人,是自个不够本事!不是我们开医院的要负的责任!”
“那可以先让他们欠着呀?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袁剑栋对老宋头儿急急地讲道。
那位宏形大汉听了袁剑栋的话,更是感觉有了希望,“是呀,这位少爷讲的对。咱是没钱,可是,可以先欠着呀,就是俺还不上,你们就瞧着,俺家这几个娃,他们长大了,不是还可以接着替俺还吗。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俺家这俩女娃子,你们相中哪个,留在家里做丫头,当咱还诊费,也成呀。只要能让娃她妈活下来,啥子咱都答应呀?”
“少爷你不明白,这些人,全是嘴上讲的好,真要是病治好了,啥也拿不出来。我们也有过两三回如此的教训,真白白使唤他们家那丫头吧,老爷也不是那总喜欢沾便宜的人。最后,就成了白给他们治了。像他们如此的咱们见得多了,要是无论有钱没钱,见着可怜的病人就收,留了家里的闺女当丫头,咱这宅子里的丫头得能成立个大部队了。”
“可总不能眼瞧着病人就在咱门前头,这病就是不给治吧?”
“那不然还能有什么办法?反正我觉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离远点,哪来的回哪去。”
“要不如此着,你别跟老爷讲,我把小时我外婆送给我这戒指替他们交诊费。如何样?这可是纯金的。总够你们要的费用了吧?”
“少爷,您这不是为难我吗?这要是让老爷明白,他又得大发雷霆。”
“哪怕我爸发脾气,让他冲我来。我不能眼瞧着活人在咱家医院门前由于没钱,进不了门,就……”
“妈,妈,爹,你快看,我妈她……妈,妈……你咋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呢……”一阵凄厉的尖喊,袁剑栋和老宋理论间,那个重病的妇人已经断了气。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如此在袁家医院大门外离去……
袁剑栋瞧着妇人一家那难受的样子,瞧着他们望家自家宅子那种失望和愤恨的眼神,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最后发现,他不仅需要学习天文、地理……他更需要去学习的,是西方最先进的医术。他不想跟着阿爸学,他想把那样的本事学到手,接着结合我们国家的传统医学,有朝一日,能开起自个的医院,能让更多的穷人看得起病。不至于,命丧街头。
这,也在刹那成为袁剑栋心中最大的理想。
“少爷,你如何还在这,马先生过来了,在大厅里跟老爷一同等着你呢,老爷让我出去找你,我去了好多地方都没见着,现在可算看见你了。看老爷那样子,又要给你好好上上课了,你可提前准备准备。尽量,别让自个皮肉受苦。省得太太操心,又犯了她的哮喘病。”管事老赵不知什么时拨开人群,来到了袁剑栋的跟前。老赵瞧着袁剑栋长大,一直对他疼爱有加。这几句话,自然是在提醒袁剑栋逃过阿爸教训的方法。
“嗯,准备准备。好多话,我还真是准备要跟我爸妈好好讲讲呢。”袁剑栋又回身看了一眼哭得痛不欲生的一家人,跟着老赵大步流星走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