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黄昏时节,方力才醒过来。
  “方老师,方老师。”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方力费力地睁开眼,一个白大褂站在他的床前。他吓得就是一哆嗦,忙说:“我吃,我吃。”
  对方轻声地说:“方老师,我是杨亿,文灿的女友。”
  方力这才看清楚,她不是那个胖护士,是杨亿。他想坐起来,但坐不起来。杨亿急忙扶住,帮他坐起身。
  “好端端的一个人,成了半死不活的东西了。”方力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杨亿一脸同情。病室里的病人见进来一个白大褂,都很紧张,怯怯地看着她。
  杨亿有点害怕,时不时地瞄着他们,以防不测。方力看出了她的不安,不想让她久留,忙说:“杨亿,我有个同学在省报,叫陈建伟,你要文灿把我的遭遇告诉他,公之于众。”
  杨亿本是冒充这里的护士混进来的,也害怕这里的环境,不想久留,她急忙答应,匆匆离去。
  已经是第三天了,黄小林父女还是被关在派出所得接见室。每天,到了吃饭时间,有专人送饭,要上厕所了,就在接见室里的厕所解决。
  “我要去看我妈妈,我要去看我妈妈。”任凭黄紫菲喊叫,就是没人放她出去。
  第四天下午4点16分,胡汉山身穿便服,来到接见室门口,要内勤打开锁。
  见进来了一个大肚子男人,后面还跟着和几个警察,黄小林有点害怕,缩到了角落。黄紫菲紧张地打量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任何刁民,在这样的接见室呆上几天,应该都会老实。万毛认定她们父女两个也是如此,很温和地说:“黄小林,黄小菲,怎么样,想出去了吗?”
  “想,想,我想去看我妈妈。”如见到亲人般,黄紫菲哭了起来。
  “小妹妹,你别焦急,等下就可以去看你妈妈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胡汉山还是很温和。
  听说可以出去看妈妈了,黄紫菲停住哭泣,说:“什么条件,您说?”
  “很简单,就是噤声,哦,换句话说,就是不作声,特别是有记者的时候,不要回答他们任何问题,用摇头表示,明白吗?”
  黄紫菲还是不很明白,没有马上回答。站在一旁的所长万毛敲了敲铁窗户,说:“我可以请你出去,也可以请你进来,明白吗?”
  这句话紫菲听明白了,她忙说:“我知道,不讲话,不讲话。”
  “知道就好。”万毛手一挥,马上有几个警察过来,护送黄小林父女上警车。警笛长鸣,呜呜地开往城郊医院。
  警察刚停,就有记者围了上去。见麦克风到处闪,胡汉山有点紧张。他咳嗽了几声,觉得可以表情达意了,才下了车。
  一个女记者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带有录音的麦克风,说:“胡局长,我是郎水晨报的记者,请问,有人说宋福珍自焚是暴力抗法,有人说宋福珍自焚是暴力拆迁所致,您是怎么认为的?”
  “这个嘛,那个,我、我认为,这是一件典型的暴力抗法。你想想,政府办事,你也自焚,她也自焚,这事还办吗?市政府为了发展我们朗市的经济,提高我们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可以说是宵衣旰食,想尽了办法。宋富珍一家,不但不感恩,还处处掣肘,烧死活该。”胡汉山一急一气,话就没那么讲究了。
  “胡局长,在人民当家作主的今天,您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被烧死,却无作为,您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有点过火。”女记者可能想说,有点没人性,又觉得不妥,临时换了个词。
  但是,胡汉山还是觉得刺耳,脸涨得通红,说:“秦市长说了,谁挡了郎市经济的发展之路,我就断谁的路。宋福珍这样的人不除,郎市的经济就不可能飞速发展……”
  “对不起,对不起,”见胡汉山乱说,万毛急忙打断他的话,“我们得进去看望伤者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到相关单位去采访。”说完,他推着胡汉山,要他快走。警察马上护着黄紫菲父女,跟在后面。
  见队伍中有何警察不同的人,女记者马上嗅出了新闻气息,匆匆跟上去,把话筒伸向黄紫菲,说:“请问,你和自焚者有什么关系?”
  “我是她女儿。”黄紫菲怯怯地说。
  “你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
  “出事后我被关在派出所,我不知道……”
  见有记者采访黄紫菲,万毛急了,马上过去,把对方的话筒一扯。“哐啷”一声,记者的话筒掉在了地上。听到声音,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方向。万毛一慌,忙说:“记者同志,别耽搁了我们看病人的时间。”
  女记者愣了一下,还想继续采访黄紫菲。可是,她已经没机会了。一大群城管队员过来,在记者和黄紫菲父女之间建起了一堵人墙。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挤满了医院的前坪。再这样下去,有可能发生踩踏事故。胡汉山有些慌神,想尽快结束这次医院之行。如果不是这些多事的记者,自己怎么会逼得放出黄小林父女?
  他把黄小林父女推进后栋住院楼,命令城管队员牢牢守住入口,严禁任何人进入,特别是记者。得到命令后,城管队员马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在入口戒严,堵住了入口。那阵势,连一只麻雀也休想飞过去。
  黄紫菲父女跌跌撞撞地进了后楼,又被带到三楼。终于,他们不推了,让她们自己走。
  “烧伤科”三个字,映入了黄紫菲的眼帘。门口,有两个治保人员守着。她知道,母亲就住在里面。
  “妈妈,妈妈。”黄紫菲一边跑着,一边喊着。但是,没有人应她。她进了楼道,左一个病室右一个病室地找,终于在急诊室找到了她的母亲。刚到门口,治保人员过去,进行了严格检查,确保他们身上没有手机等摄像设备才让他们就去。
  宋富珍就在前面,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全身包满了白色纱布。紫菲来,她不知道,黄小林来,她也不知道。
  黄紫菲跪在床前,留着眼泪,轻声地呼唤:“妈妈,妈妈,我是紫菲。”
  宋富珍没有任何反应,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一具裹着尸布的躯体。黄紫菲哆嗦着手,轻轻地把她的乱发整理了一下,然后摸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抽泣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到了她母亲的脸上。
  可能是泪水的作用,宋富珍动了一动。有反应了。黄紫菲一阵惊喜,急忙拉起她的手,轻声地呼唤:“妈妈,我是紫菲,妈妈,我是紫菲。”
  终于,宋富珍挣开了眼睛。迷糊之中,她感觉是自己的女儿来了,嗫嚅着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很细。
  黄紫菲急忙把耳朵附上去,终于听清了:“我、我死了,选、选我那张最漂亮的照片做、做遗像。”说完,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哇。”黄紫菲一声长号。黄小林呜咽着,在一旁掉泪。
  “我们要见宋富珍,我们要见宋富珍。”前坪传来的吵闹声越来越大,聚集的人员开始增多。其中,有死者的家属和邻居。他们一脸的气愤,声称要讨个说法。
  “我表姐快死了,都不让见一面?”一个亲戚在大声嚷嚷,其他亲戚附和起来。见形势不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马上出面,说:“我姓刘,是芙蓉区的副区长,你们别激动,等我请示下领导。”
  说完,他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地打了一通电话,然后,转过身来,伸出手作无奈状,说:“对不起,领导说等等,马上作出答复。”
  “人快死了,都不让见面,这还是新社会?”人情开始激愤,朝前涌动。见他们朝前冲,警察、治保人员急忙上前阻止。
  警察、治保人员虽有三四十个,可群众不少,有百多人。如果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刘副区长有些慌张,急忙掏出手机,再次联系。
  这个时候,宋富珍已经落气,不会说任何不利自己的话了。想到这,胡汉山马上请示秦宗权,说明情况,请求把尸体交还给黄小林父女。
  因为有耳线,秦宗权虽不在场,但对情况了如指掌,而且他还知道,形势对自己有些不利了。特别是今天的××晨报,居然报道了郎市一中一老师因为揭露“自焚事件”的真相,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一事,弄得他很被动。为此,省委的领导都打来了电话,责令他马上调查。
  幸亏所有的事情都是由胡汉山和西门豹出面,自己只是在后面指点一二,还有转机。既然宋富珍已经死了,已经不构成威胁,那就放了。他马上表示同意,指示胡汉山务必稳定群众,不挑发矛盾,激起事端。
  得到指令,胡汉山急忙和万毛商量,想好对策后才和黄小林的亲属协商。终于,在第二天临晨2点15分,宋富珍的尸体运出了医院。
  在数十个警察和治保人员的护送下,尸体被运到了万寿山殡仪馆的停尸房,等待火化。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胡汉山又留下10个城管队员,轮流守候,严防黄小林他们利用尸体大做文章。
  黄紫菲没有在殡仪馆停留,她急忙赶回自己的家。
  在天亮的时候,她回到了那块熟悉的地方。眼前的情景让她痛苦不已,她的家已经成了一大坑,什么也没有了。
  她在废墟里使劲地扒啊扒,希望能找到母亲的照片。可是,除了尘土,什么也没有。
  正在绝望的时候,一个钱夹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捡起一看,里面有张母亲的身份证。她抹出灰尘,靠着身份证放声痛哭起来。这是母亲留在这个人的世界上的唯一东西了。
  亲友们开始来帮忙,在工地旁搭了一个灵堂。因为没有遗像,黄紫菲急忙到镇上的照相馆,用母亲的身份证放大了一张相片。紫菲把它挂在灵堂里,相片有点模糊,但还是可以看见母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