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指向两点,室内的暖气很足,是适合睡觉的好时光,下午的补课在两点半开始,在休息的时间里韩以东一直在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形同夜半难眠的失眠者。带张璇下去吃完中午饭回来后,跟她看半会他如今已经觉得颇为弱智的儿童动漫,待张璇说困了自己跑去睡觉,他在客厅里愣了好久才叹气回到张伟鹏嘴里所说的麦筱君给他准备好的床上。但怎么想都不对劲,此麦筱君若真的是自己姐姐的话,女儿这么大怎么解释?几时早婚也不应该,那岂不是十六七岁就生孩子?韩以东试图以年龄上的推理来解决内心的纠结,感觉明显不对劲,但内心也放松了些许,或许这个麦筱君真的只是中国十几亿人口里恰好同名同姓的一个。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真实想法,希望是麦筱君,但又不能接受她已经嫁人生孩子的事实。
两点半刚到的时候,房间门口出现的是张璇睡眼朦胧的穿着喜羊羊睡衣的身影,“韩老师,起床上课啦!”韩以东头一次见这么认真的孩子,真是像极了麦筱君,那时候她也是这般积极,可倒没张璇活泼,她的认真是不容人靠近的,旁人也不让打扰,冥冥之中抱有一丝敬畏,也许时日久远,这种感觉才慢慢升腾至此,麦筱君已成了一个不可靠近的存在。
中午本说好是在张伟鹏家里吃饭的,韩以东很是期待了一番,不为那顿饭,只为看看张伟鹏嘴里同名同姓的麦筱君,可后来张伟鹏突然打电话回家说她暂时有事无法及时回家,请韩以东带张璇去吃午饭,他不由佩服张伟鹏的细心。
韩以东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璇儿,你妈妈叫什么名字?”韩以东拉张璇坐到床边。
“我妈叫麦筱君!”张璇一脸开心的大笑,形同解答了韩以东不知道的难题般。
“你妈妈漂亮吗?”韩以东问完就后悔了,人长大恐怕容貌也会有些许的改变,而且漂亮这个定义,在小孩子眼里有毫无区别——只要是自己的妈妈都漂亮,形同他傻乎乎的小时候。
“漂亮!我们出去逛商场,他们都夸我妈妈年轻漂亮,还说我们像姐妹。”果然答案和韩以东想的如出一辙。
“你有妈妈的照片吗?”韩以东此时才醒起问照片的事情,颇觉思维迟钝。
“我妈妈的照片都放好了,那张大的结婚照片放在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房门锁住了,我也进不去。”张璇在玩一个灰太狼摸样的布娃娃,此刻她终于像是睡醒了。
韩以东有点失望,正眼都没看张璇,朝空中翻个白眼就兀自拿起教材出去,张璇见状也乖乖的跟着,她明白是要上课了。
给小学生补课其实也不坏,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被崇拜的成就感,除了所有的问题都会被问到“为什么”而感到些许厌烦,但当你或认真或敷衍讲解完毕,他们总会有“老师真厉害”“大学生真厉害”的错觉,这是件美事。
韩以东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种赤裸裸的崇拜,每当他认真回答一个张璇不知道的问题后,张璇总是那么认真地仰着小脑袋倾听,听完之后还会给予相应的“哇,好厉害”的赞扬,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父母所教,总之这招对韩以东来说很受用,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孩子,想当年他一见到小屁孩总想在他们脸蛋上拧上一把,待他们哭了马上逃跑,还记得那时候因为这样被麦筱君骂得不少,可他也喜欢看麦筱君生气的样子,圆圆的小脸涨得通红,一扭头就不理他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总会跑上跟前,笑嘻嘻地安慰麦筱君并举起手保证下次定然不会,活脱脱的无赖样,麦筱君每次都会破涕为笑安慰他,如今他已不确定这是不是原谅,但他冥冥中感觉这个世界上除了赵守环,最包容自己的就是麦筱君了。
“韩老师,你知道是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吗?”张璇的问题把韩以东的思绪拉回来,他看了一眼张璇扬起的天真笑脸,故作深沉的样子,似是她心底已经有了正确答案般笃实,不禁笑了,“这个问题倒是难倒我了,难道张璇同学你知道答案?”韩以东故意一问,张璇倒不好意思起来,当她正想开口,家里的门突然传来扭动钥匙的声音,韩以东内心一震,只见张璇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门边,跟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没待韩以东说别,门就开了。
一声细微的惊呼,被张璇吓着的表情,微笑中带有有嗔怒,黑色的长外套罩着苗条高挑的身子,长筒高跟鞋,左手提着单肩挎包,卷发绑起来,三七分的刘海。韩以东看了对面女子良久,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不由自主涌上心头,她变了,她的身高,她的穿着,她的气息都已经变了,唯一可辨的就是那张脸,不但成熟了些许,也漂亮了很多。
韩以东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在颤抖,他深怕自己走上前的脚步会停下来跪下,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形同病入膏肓躺在病床呻吟的老人般轻轻叫了声:“姐。”
麦筱君明显是听得很清楚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说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连在一旁因为吓她得逞在开心大笑的张璇也不管,走进韩以东,明显的也在轻微颤抖的脚步,慢慢走近。
“姐!真的是你吗?麦筱君!姐!我是小东啊!韩以东!”韩以东终于确定自己看到的正是自己日夜放不下的麦筱君,伸出手来,却不敢触碰,双手放着似呈捧着什么易碎物品一般焦急忐忑。
麦筱君不由上下打量韩以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以及所看到的是真实,细看之下是韩以东无异,脸上分明长出成熟男子该有的棱角,小时候那双形同女子般的眼睛稍有陷进些许,直直的鼻梁下面的嘴巴周围有未割尽的胡渣,更显成熟稳重,身高形同一夜之间冒起的春笋,现如今已经比穿高跟鞋的她还高出一截。
麦筱君颤抖的双手举起来快要触碰韩以东双臂却又慢慢放下,所有的记忆在此刻剧烈涌现,那个她离开的雨夜,赵守环的那张不留情的嘴脸,外婆在自家床上安详地闭上眼睛的样子形同电影插画般在她脑海里反复翻腾,若不是因为如此种种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本不想这么早结婚,可现实逼得她毫无退路,想到此处也就刻意压制自己的激动。
她突然转身蹲下,抚摸一脸惊讶的张璇的小脸,“璇儿,今天乖不乖?”但眼角里明显噙着泪,没待张璇回答就兀自滑落。
“妈妈,韩老师叫你姐姐你干嘛不答应?你怎么哭了?”张璇一边摆弄着麦筱君的长发,一边紧张地问,麦筱君略微转身看一眼背后,明显感觉到韩以东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应对的焦躁,继而,她转身面向张璇,“今天是不是该下课了?”
张璇看了一眼韩以东,“韩老师还没说下课呢。”
继而是死寂般的沉默。
“你在附近上大学?”麦筱君先开口。
“是。”韩以东迅速的下意识地回答,紧张地看着麦筱君。
“家里人还好吧。”麦筱君想了一会,终于还是问出来。
韩以东不知如何应答,突然想起他已经好久没打过电话给赵守环了,即使赵守环经常打过来,他也是能拒绝就拒绝,能不说话就尽量少说,大部分时刻都是赵守环在嘘寒问暖,完了就挂电话,他从没问过赵守环最近如何。
“还好。”这也许是最好的回答。
麦筱君站起来,走进韩以东,韩以东突然变得紧张,麦筱君看他的神情不由笑了,露出一如从前的好看的虎牙,韩以东愣愣地看着她,还是那样子,还是那般天真无邪,这不设防的笑,他不知道在梦里回忆过多少次,现如今真见到,他几乎要流泪。
“你干嘛这么害怕?你又没得罪我。”麦筱君笑着走进,像小时候摸他粗糙的头发,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刘海是电过染色的,更显粗糙。
韩以东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每次在麦筱君面前他都像是小孩子,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问起,只好站在原地,只想一直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你们约好的几点下课?”麦筱君走到门边换鞋。
“六点。”韩以东似乎记得谭天说的是六点。
“留下来吃个饭吧。”
“不了,学校里约好了人。”韩以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但提到吃饭他想到的是张伟鹏,他不愿与张伟鹏一起共桌同食,想到此处他突然有点妒忌张伟鹏。
“那好吧,下次有机会再说,时间也不早了,接近六点,冬天的夜来得早,你先走吧。”麦筱君把头从墙上挂钟转过来平淡对韩以东说。
韩以东在脑海里曾经想象过千万种关于他们重逢的情景,有温馨也有心痛的,但万万想不到麦筱君竟是如此的平静如水,耐他内心如何沸腾也形容被浇了冰水般冷得刺骨,他内心不断奔涌而出的问题被自己强烈压制于内心,形同被困而妄想挣扎的囚犯。
“那我先走了。”语气里飘散着绝望的味道,韩以东默默走到鞋架前换鞋,麦筱君没有挽留,只有张璇在一旁形同小鸟一般唧唧咋咋说;“韩老师再见,韩老师明天见。”
韩以东被这句话震了一下,是啊,明天还可以再见,转过头看一眼麦筱君,他想不通麦筱君才二十三岁怎会有这么大的女儿,他定要问清楚这些年来她都吃过什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