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后,我经常和红回到她妈妈和姑姑住的地方去看她们。每次都要从金老伯家的门前经过。金老伯在旧式楼房的过道里盘了一个烧煤饼的大炉子烧火做饭,占去了楼道里很大的空间,剩下的地方仅容一个人通过。他总是在炉子前不停地忙碌着,捅炉渣添煤封火或烧水做饭,当他看见我们出现在楼道里的时候,他都会和气地让到一边让我们通过,有时他干活时没注意到我们,我和红在走到他跟前时就会加重脚步以引起他的注意,这时候他就会着急地让到一边,我们也会和他打一声招呼,慢慢地大家彼此也感到很融洽。
金大妈也是一个和气的人,除了在做饭时看见她在那个很大的炉子前忙碌外,其余时间她都呆在家里干些零碎活或看电视听收音机,他们爱听戏剧。我们从他们家门前经过时,有时常常听到屋子里隐隐约约地传出的激昂委婉的唱板声。
每到星期天的时候,他们老俩口都会在吃过早饭后高挑起门帘敞开屋门早早地清扫屋子,清扫完毕后就会择菜和面拌馅准备中午包饺子,等和好面放在菜板上用和面盆倒扣着慢慢醒着时,这边的菜也择好洗干净空去了水。老俩口就又切菜剁肉馅拌调料,整个上午都会看到他们在炉子前忙碌的身影和菜刀在菜板上不停地梆梆梆梆地剁肉声,害得整个楼都能听见,时间久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一听到从他们家传来的梆梆梆梆的剁肉声,大家就会猛然记起,噢!今天又是星期天了。
等到清脆欢快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和平和的爸妈声叫起来,他们家就会立刻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欢声笑语就会打破这一星期来的寂静。大家都手忙脚乱地围坐在一起擀皮包饺子。等到饺子包好下好时,这边的啤酒也已打开倒好了,于是一家人在欢笑声中喝酒吃饭,酒是慢慢地喝,饺子是边吃边下。等到吃完收拾完,他们将空酒瓶一个个地拿出来放进炉灶旁边的堆着一些杂物上面的空纸箱里时,常常都比吃宴席的时间还长,金老伯这时候都会心满意足地咕咙一句:“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啊!”
也有他们的儿女某一家某一天早早回到家里的情况,她们就会帮着父母一块做好准备。也有某一家某一天不回去的时候,但儿女们某一个星期天全都不回家的情况却非常少见。也有某一家星期天大家都不高兴的时候,这时候他们家就不会喝酒,吃饭也相当的快,吃完了饺子后,他们的子女们就会领着家眷匆匆离开,但这样的时候都非常少。
在金老伯的对面住的是小马一家,小马据说是有精神病,因而到现在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见了他的大人、小孩一律称他为小马。别人说,他的精神病需要吃药控制的,他长年吃药,所以就变得有些傻了,而且那些药里是含有激素的,你看他现在那么肥胖,跟猪似的,都快走不动了。小马的媳妇也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是傻子一个,当然他们的儿子也是一个二合一的傻蛋。
小马他妈据说年轻时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小马他爸也是长得英俊潇洒,特别是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小马他爸在本市的一家大型国有工厂上班,该工厂实行的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生产,工人实行三班倒。小马他爸也是白天黑夜地轮流倒班。小马他妈没有工作,不但人长得年轻漂亮而且也是非常的贤惠,每当到小马他爸上白班的时候,她都会在中午的时候给他送来热腾腾的香喷喷的饭菜,而且她做饭的手艺也很好,不但味道好花样多,而且也很别致。当别的工友都在拿着饭盒在工厂里的炉子上热从自家带来的剩饭剩菜时,他们都快要对小马他爸羡慕死了。虽然也有人有时会有家属中午送饭过来,但她们的饭菜做得跟小马他妈送的根本就没法比,况且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有一顿没一顿的,哪有人家小马他妈那样不管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都会雷打不动地在中午时分准时地衣着得体鲜活,举止优雅大方地笑吟吟地出现在厂区的大门口,使她更加的显得美丽动人,成为这个大型工厂的一道美丽的风景。
在心存羡慕之余,人们总是爱跟小马他爸开几句玩笑,有些心存辛酸有些心存妒忌,更多的是实实在在的赞美和表扬。这些小马他爸也已习以为常了,他常常对别人的玩笑不喜不怒,最多对别人的话也就是皱皱眉头一声不吭,看似也没有过多地放在心上。
然而,当又在一个阴雨绵绵的雨季的一天,小马他妈送来饭菜坐在小马他爸的身边,在工友的热羡羡的目光中深情地看着小马他爸极其细致地,一口一口地慢条斯里地吃完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饭菜收拾好饭盒离开时,当她打着小伞的韵致的身段消失在工厂的大门外时,还沉浸在其迷人的身影后的一位工友讪笑着问小马他爸说:“老马,你看嫂子那么漂亮迷人,你晚上上夜班的时候该不会有别人跑到你家去吧。”
小马他爸听了依旧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眼珠一翻,“哇”地一声将刚吃下去的饭吐出了大半,喷到那位工友的身上,然后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大家忽然全都愣住了,一下又都明白过来,赶紧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在连椅上躺好,有人在打扫秽物,有人就飞快地跑去找厂医和报告领导了。等到身穿白大褂的厂医一手提着小药箱,一手打着伞赶到这里时,小马他爸逐渐睁开了茫然的眼睛,厂医带上听诊器趴在他的胸前听了听说没事的,休息休息就好了。
小马他爸因为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那时候他正加班加点为身旁众多的不会写毛笔字的工友代写充满慷慨激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豪言壮语的大字报,人们以为他累了,就将他送到休息室休息。
然而时间不长他跑出来了,他悄悄地来到写满大字报的小会议室,将所有的墨汁全都倒在一个桶里拎上,然后拿了一把大号油漆刷开始在墙上不断地写,冰凉的雨水不停地哗哗哗哗地泼洒在他的身上,也没有浇灭他昂扬的斗志。他拎着桶转遍了整个厂区,在所有的墙上不停地酣畅淋漓地奋力地书写着,整整一个下午,他不停地用铁桶拎着墨汁写着,用掉了整个工厂几千人写大字报的墨汁。
当人们发现他时,尽管他已被绵绵的阴雨浇得精透,但他还是被漆黑的墨汁染得浑身上下几乎辨认不出来,那是他奋力书写时没在意洒到身上还没有来得及被雨水冲走的。整个厂区依然不停地飘落着密集雨点的积水潭里一片黑色,所有的墙上几乎无一例外连续不断地,重重叠叠地写着四个刚劲有力的潇洒飘逸的字“罪大恶极。”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疯了,他被允许在家里休息。小马他妈刚开始连续不停地哭,几乎要哭瞎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