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从西安调回本市工作的第二年夏天,我的爷爷不幸死了。
那年的夏天,粮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那是在过年时节爆竹隆隆,瑞雪飞舞的时候人们就预感到了新年中粮食丰收的先兆。堆积在房前屋后的以各种反革命分子和走资派为原型的高大的雪人直到一个月后春暖花开,桃花烂漫时才化完。整个春季里滋润的雨水和灿烂的骄阳颇能懂得农人们的心情,在他们想到某一个时,某一个就会出现,轮流交替着消解了往年人们过分的忧愁,带来了风调雨顺的年景。人们在地里劳动时,都会听到碧绿的麦苗在如酥的春雨和灿烂温暖的骄阳中芬芳的欢唱,整齐碧绿的麦苗随风摇摆的纤长的叶子上面,匀称细密的纹理上印着它们欢唱的乐谱。深夜甜美的微风远远地从田野上吹来,温柔地抚摸着悄悄长出的柔嫩新绿的树叶和偷偷依次绽放的娇羞的花儿,带来了麦苗们不断地拔节生长时的幸福的喧响。这些幸福的声音充溢着整个空间,垂挂在高大的枝头,铺满了矮小的灌木和平整的草地,草地上落满了它们幸福的身影或如阳光一样给嫩绿的叶子和娇羞的花儿镀上了一层跳动的光芒。它们在高高的群山顶上飘扬,追逐着清澈如玉的河水激昂的脚步,它曾将它们的影子打湿,在河岸边的卵石和草丛上留下淡淡的印记。或者在村庄的上空奔跑如轻盈的雨点一样在人们的房屋上面不停地跳荡;或者划过梦中的鸟儿新鲜亮丽的羽翅,穿过雕花的轻盈的窗棂,摇荡着人们露出甜美微笑的幸福的梦。
夏天的时候金黄的麦浪滚滚,深藏在绿荫中的布谷鸟忽而跃上枝头,或在孩子们好奇地循声而望的晴朗深远的天空中划过,不停地“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地催促人们抢收广阔的一望无垠的田野里金黄的麦子。它们的声音孤独而高渺,在夏初麦子由碧绿渐次变得金黄时开始,一直到人们收割完麦子,燥热的风儿不断地从留着麦茬的,依然金黄的空旷的田野里滚过时止,它那独具魅力的声音往往使热烈如火的阳光发生折射而微微偏离了原先的方向,使在外羁旅之人因思乡而黯然垂泪。
由于麦子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人们在美好的收成面前变得十分的亢奋,他们早出晚归,迎着火热的阳光,披着明亮的月光或是满天沉醉地不停摇荡的星星,抢收抢种,和躁动的风儿一起日夜滚动在辽阔的田野之上。
抢收完麦子之后,人们会在打麦场上将麦草堆积成几个高大的麦草垛,用做饲养生产队的耕牛和骡马的饲草。当麦草垛由低变高人们用木叉挑甩不上去时,人们就会在草垛边立起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面绑上另一根细长的木杆做扛杆。一头捆上捆好的麦草捆,另一头几个人用绳拽着,像现在建筑工地上的塔吊一样源源不断地将麦草送到草垛高处,草垛的高处有一些人就会拆散送上来的麦草捆,用木叉将它们均匀地挑撒到草垛各处铺匀压实,随着草垛下面的人们将麦草源源不断地运上来,草垛会越堆越高,上面铺撒麦草的人也会越站越高,直到高到木头吊再也不能运送上麦草时,他们就会将草垛上面做成拱形,然后顺着高高的木梯爬下去,再堆积另一垛麦草垛。
做这样的工作的时候,表明今年整个夏收工作已到了扫尾阶段。女人们已不像前一阵紧张的夏收时那样与男人们同样地拼命,她们获得了一些喘息的机会,得以按时回家做饭,带带孩子,做做家务,等一家人都吃完饭洗洗涮涮完毕后,可以早早的休息。
男人们则不同,虽然他们已没有前一阵子紧张的夏收时那样充满紧迫感而拼命干活,打麦场上已多了一些松懈的气氛,充满了人们插科打诨式的调侃和嬉笑怒骂的欢笑,但他们手中的活路却依然紧张,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及时将这些活干完的话,一场暴雨下来,那些零散地堆积在打麦场上的麦草就会在暴雨的浇淋和浸泡中发黄发黑。虽然经过晾晒依然可以勉强给牲口吃,但却是在繁重的农活中为人们承担着极大的劳动,使心存善念地对待它们的人们所不愿看到的,因此他们还要再拼命地干上几天。
打麦场就在村子东头塬坡形成的不高的土崖下面。土崖上面是连绵起伏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远处就是从高大连绵的秦岭而来,经过起伏的沟壑流下的沙河。由于打麦场紧挨着村子,男人们在提前回家的女人们做好饭后,得以轮流回家吃饭。吃完饭后他们依然要回到打麦场加班,在各种飞虫尽情的围绕扑打和不停地扑闪着翅膀,从黑暗中划过的照遍整个打麦场的几盏雪亮的灯光照射下,一直干到深夜。
夜深的时候,随着生产队长的一声令下,在高高的麦草垛上忙碌的人们连忙顺着架在麦草垛旁边高高的木梯上鱼贯而下,和麦草垛下边干活的人一起收工回家。那天我爷爷让旁边的一个人捎话回去,说他不回家了,就睡在麦草垛上了。人们对我爷爷孤独古怪的行为已感到习以为常。况且再过几天等今年夏收的活路全部干完,整个偌大的打麦场就会变得空空荡荡,那时在人们吃完晚饭夕阳西下时,整个干净平坦的打麦场上就会布满大大小小的凉席。人们在高高的麦草垛下乘着从辽阔的田野一路飘扬而来,穿过高大的麦草垛间空隙的凉爽的风儿拉着家常,孩子们则在旁边宽大的空地上追逐玩耍,或躺在凉爽的凉席上数空阔的天空中不断地旋转着的亮晶晶的星星。
给我爷爷带话回来的人在路过我家门口时,轻轻地拍打了几下叮当作响的金属门环以引起屋里人的注意,接着他向里面高喊着带回了我爷爷的话,我母亲在屋里听到这话时,她高声冲着门外答应了一声。我父亲上夜班去了,吃完饭我爷爷也回到打麦场加班了。等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我母亲给我和她草草地擦拭了身体,以便使我们能够清凉起来,然后她便一面看着我躺在炕上独自玩耍,一面昏昏欲睡地等我爷爷回来准备给他开院门。当她听到门外有人传话回来时,心里虽然有一丝隐隐不安的预感,但连日来紧张的没黑没明地拼命干活的夏收的日子,早已使她的身体疲惫不堪,沉重的瞌睡不断地向她袭来,她伸手“啪哒”一声拉灭了电灯,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爷爷躺在高大的还未完成的麦草垛上,身下光滑柔软的麦草分外的舒服,新鲜的麦草散发着阵阵淡淡的麦香包围着他。微风从高大的麦垛旁边的土崖上的田野里不断地吹来,隐隐约约地带来了沙河里清澈的水波的喧响,在黑暗中他看见了碧绿的刚刚长出的玉米苗,在微风中不停地舞动着迷人的风姿。碧蓝的天空中月亮如一轮闪闪发光的金盘,孤独地行走在碎玉般明亮的星星们中间。神秘的银河让人遐想,它阔大地由南向北穿过辽远碧蓝的天空,仿佛还能倾听到它激越的河水声。
在高大的还未完成的新鲜地散发着淡淡麦香的麦草垛上,我爷爷蜷缩着如一个孤独的小孩,熟睡的脸上还流露出忧愁的神色。当他如雷一样孤独响亮的鼾声在高大的还未完成的麦草垛上响起的时候,在空旷的打麦场上沉睡的麦草们被从沉睡中纷纷惊醒,它们在这沉闷响亮的鼾声中难以入睡,愁苦不堪,纷纷在这孤独的黑夜中想起了自己以往的一些事情:它们在深秋阳光依然还灿烂的时候被人们撒入了香甜的泥土中发芽生长,然后在阳光渐退寒风袭来的时候,孤独的大雁们曾排着人字形的高翔的队列,在群鸟纷纷追随着太阳的温暖的脚步南飞的时候整齐地飞行,大雁们曾在黑暗的夜晚疲惫地下落到田野中憩息,它们啄伤了它们,将它们新鲜碧绿的叶子吞进了它们疲惫温暖的胃里,并将它们臊湿的粪便“扑哧”一声劈头盖脸地拉在它们的身上。在寒风的吹袭中,它们时长会拍打着翅膀,将零落的羽毛孤独地撒在它们的身上。在黎明前它们孤独地互相鸣叫打着招呼飞起来排着人字形的队伍离去的时候,冰冷的寒霜已将大雁们留在田野中和它们身上的爪印冻得僵硬。当苍白而温暖的阳光迟迟升起来的时候,更多的鸟儿会在它们身边留连忘返。在它们碎石般的啁啾的叫声中,它们还记得它们悠然的脚步和绚丽的羽毛的色彩。
在寒风中,路边最坚强的孤芳自赏的野花最终也会孤独地死去。有的花朵在寒风中飘散调零,有的则固守枝头,在日渐寒冷之中逐渐娇失花容,失去亮丽的色彩和动人的花姿,尽管有的还抱守着最后一丝颜色,但在那近似黑色的一团萎缩枯萎的残花之中,唯有给人无限的悲伤和伤感。最后它们会随着干枯的花萼和花枝一起垂死在它们的身边,有的扑倒在它们身上,有的则被猛烈的寒风吹断。
它们也感到过柔软轻盈的雪的温暖和淅沥的春雨的甘甜与清新,在万花齐放的美丽的春天,如团似锦的亮丽金黄的油菜花染亮了天边的云彩,吸引得无数的蜜蜂和蝴蝶终日如痴如醉地在它们身边团团飞舞,最后在色彩斑斓的红蛇冰凉地滑过它们热情如火的金黄的时候,它们欢喜地听到了农人们向它们走来的激动迫切的脚步声和镰刀纵情飞舞的发出的迷人的“嚓嚓”的声音,它们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因为它们为此已站立很久,经过了漫长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