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爷不知是什么时候死去的,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只记得与我们家相邻的他们家中,只有我的二婆和她为那个家庭增添的两个子女,老大是个女孩,叫改莲,我应该叫姑的,老二叫陈国兴,是个男孩。
那时候改莲姑姑年纪已大了,她跟随社员们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陈国兴则半大不小,他既不在学校上学,也不在生产队的地里劳动,我还不明白他整天在干什么。
二婆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即使知道的,后来也都渐渐地忘掉了。人们都叫她“模范婆”,因为我们家族在本村中的辈份很大,即使像我那么小的年纪,在本村中论辈份有很多成年人都要管我叫爷爷的。二婆这所以被人们叫做“模范婆”原因就是她年轻的时候逞强好胜,在生产队里比许许多多的男人都还要能干得多,年年被评为生产队或公社的生产模范,因此人们都叫她“模范婆”,而逐渐地忘记了她原来的名字。
但在我懂事的时候,她已不再下地干活了。年轻时因逞强好胜而遗留在身体上的某种病痛开始整天地折磨着她,她灰暗的脸上早已布满了密如蛛网的深深的皱纹。她脾气暴燥,常常对着改莲姑姑又打又骂,我常常看见尚有稚气的改莲姑姑的脸上挂满了滚烫酸楚的泪水。对陈国兴模范婆也会骂出异常难听的话语,但她对他却很少动手。有时候,她要动手的时候,陈国兴已嘴里嘟嘟囔囔地拔腿逃跑了,而不像改莲姑姑她硬是倔犟地站在原地,挺着身子挨着模范婆的打骂。我常常看见脸色灰暗的布满皱纹的模范婆一边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异常难听的话语,一边用笤帚或扫帚上抽下的竹棍对她劈头盖脸的一阵猛打,在改莲姑姑不停地低声哭泣,挂满滚烫酸楚的泪痕的痛苦脸色中,我很恨模范婆。
模范婆每天清晨都会去她家与我家相连的后院中,在低矮的不能完全遮挡的用石头彻成的围墙中,我常常会看见她半蹲半站着蹶着高高的屁股,像骡子似的哗哗的撒尿,病痛好像已使她步履蹒跚的腿脚蹲不下去了。
从后院出来,她就会进入她家那矮小破旧的厨房中做饭。吃过饭后,她会一手牵着那只她已养了多年的乳羊, 一手挎着一个竹篮去田埂边挖猪草。当她中午步履蹒跚地回来的时候,会将已吃饱的乳羊拴在树上,将高高的装满竹篮的青草倒入早已饿得“吱吱哇哇”乱叫的猪的石槽里。
改莲姑姑依旧每天去地里上工干活,当地里的农活比较紧张的时候,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不能回来吃饭,生产队会派一个或几个人回去,挨家挨户地挑着扁担,把在地里干活的人的饭收齐后用扁担挑到地里吃。那时候只有在外工作的工人家庭才有那种时兴的,手提的润泽明亮的铝制饭盒。农村中的家庭都用的是那种虽然样式不同,但都差别不大的粗瓷陶罐,在沿口的孔鼻内穿上结实的细麻绳,给地里的人送饭时就将瓷罐的细麻绳挂在扁担两头的钩子上。虽然是粗瓷陶罐,但由于用得时间比较长,个个都锃明瓦亮。这样的瓷罐都没有盖子,用蒸笼布或毛巾盖在口沿,都是将饭菜装在一起,那时候的人们吃食简单,都没有什么讲究,且一般都是关中人常吃的汤面条和搅团,没必要分开装。但也有必须要分开的,比如另外还有一些馍或别的菜,也有一些稍微讲究上些的人,家里人就会将那另外的部分用小布包包起来,和瓷罐一起挂在扁担上。
乡间流传有笑话说,某人给地里干活的家人送饭,一路手提着将饭罐送到了地里,结果家人准备要吃的时候,却发现饭汤的上面飘满肥胖的正在游动的虱子,借以取笑那位送饭的人。
改莲姑姑吃到的不是肥胖的游动的虱子,但同样让她恶心。有一回改莲姑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吃着模范婆从家里给她送的饭时,吃到一半竟然从饭罐中捞出了一块黑乎乎的糟透了的抹布,改莲姑姑当然认出了它是自己家中的东西。为了不使自己难堪,她没有伸张,而是趁着一起干活的人们正在饥饿地狼吞虎咽之际,悄悄地走到一边将它丢弃在了一边的草丛里。 为了能使自己坚持着干完繁重的农活,虽然她恶心得想吐,但她还是将那剩余的饭菜一滴不剩地吃完了。毕竟那时候粮食是那样的金贵,容不得半点浪费的。后来在改莲姑姑向我母亲说起这件事时,她那挂满泪痕的脸上是那样的悲伤。我母亲则在一旁不断地劝慰她说,那是因为二婆老了,眼神不好所致。
由于二婆家是改莲姑姑一个人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而且队里给妇女的工分比较低,因此二婆家的生活比较困难。有一回在我家的厨房外的屋檐下,我正从厨房里拿着一块馍吃着走了出来,刚好看见二婆也正拿着一块黑巴巴的东西吃着从我们的院子里走过。灿烂的阳光仍洗不掉她那满脸皱纹上的灰暗,只使她手里拿着那块她边走边吃的东西分外引人注目。我好奇地问她:“二婆,你吃啥呢?”
她停住了脚步,说:“是高梁面馍馍。”然后她看着我手中的白面馒头,艳羡地说:“公家人的生活就是好。”
由于我父亲在城市里工作,我们家的生活条件比一般的家庭要好些,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吃过那样的东西,因而我比较好奇,我给她说:“给我吃一点好不?”
二婆看着我说:“要吃可以,咱俩换换。”
“给。”我说,我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白面馒头高高地举在了她的面前。
我头一次看见二婆笑了,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一扫以往的灰暗的神色,充满了灿烂阳光的笑容。
她用布满茧子的粗硬的手摩挲着我稚嫩的头和上面毛茸茸的短发,使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听见她关切地说:“你不能吃高梁面馍馍,吃了会拉不下来的。”
我听了她的话,吓了一跳,急忙收回了手中的白面馒头。
二婆吃着她手中的那块黑乎乎的东西,面带笑容地走了。她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使我终生难忘。后来每当有人说起有关高梁的话题的时候,我都会首先迸出一句:“高梁面吃了会拉不下来的。”并常常引起别人的讪笑。
我们家和二婆家,三爷爷家呈“品”字形排列,那是我们祖上留下来的一大块宅基地。由于过于宽大,我们谁家也没有能力将它圈围起来,致使一些不常去的边缘长满了高高的蒿草。那些蒿草常常发出一股浓烈的难闻的气味。有一回玩耍的时候,我用镰刀试图去割倒一棵碧绿高大的蒿草,在右手拉动镰刀的时候,刀刃却顺着坚韧光滑的草茎一下跳到了我的拽着蒿草的左手上。在血流如注,露出白白的骨头之后,我左手的大拇指永远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深深的疤痕。
那些逃荒过来的邻省人及他们长大分家出去的后代,被穿插在了我们村子的各处,我们家宽大的宅基地也被安插进了一户这样的人家。起初父亲感到与他们为邻恐多不便而有些微词,但后来再也没有说什么。等旁边的房子盖起来之后,我们家便常常可以听到那家本地话夹杂着淡淡的外乡口音的高声吵闹。
在我们家与我二婆,三爷爷家中间的位置上,有一株我叫不上名字的小树。每到早春的时候它便不经意间开满了洁白的花朵,让人早早地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刚开始我以为它是一株杏树,可是等到别处的杏树上黄黄的杏子成熟的时候,它却依然长满碧绿茂盛的树叶,满树找不到一颗香甜的杏子,在满心失望之余,我发现了它与杏树的不同,它质地坚硬,长满了粗硬的疙瘩,树皮更加黑暗,于是我便不再对它抱有兴趣。
后来,二婆让三爷爷将她家的那只乳羊在那个树下杀了。那时它正开满了洁白的花朵,在料峭的早春,那乳羊的膻味久久都不愿散去。
二婆为我家端来了一大碗充满浓烈膻味,羊肉很多的汤。我父亲给我用碗分出来了一些,那是我第一次吃羊肉,面对着恼人的挥之不去的浓烈的膻味,无论父亲怎么哄我,我都觉得难以下咽,最后还是父亲心满意足地将它消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