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经常去我舅爷家,刚开始都是跟着我父亲母亲一起去。由于两家离得不太远,在我稍微大些的时候,我便常常自己去他们家玩。
舅爷家门前的那条发源自秦岭山的无名小河,那时候已很少有水,只有在雨季下大雨的时候才会有浑浊的水流流过。它处在两个村子的中心位置,因而已被蚕食得只成了一条有些宽大的沟渠。平常的时候我们都是从那条干涸的沟渠里翻过,极少数遇到下大雨沟渠里有湍急的浑浊的水流时,我们就会多绕一点路,从街上的水泥小桥上经过。
舅爷家的房子宽大幽深,是两面瓦的房子。在我们关中平原上,只有大户人家或者有钱的人才能盖得起这样的房子。我们家和绝大多数人家只住一面瓦的房子,也就是在外面传得很响的“陕西八大怪”中的“房子半边盖”的那一种。
我舅爷在他们那个大家族中排行第五,在他的上面我不太清楚,在他的下面我知道有六爷和七爷。六爷家和我舅爷家紧挨着,他们家旁边就是街上的马路,因此在我舅爷家上街玩耍十分的方便。
我舅爷家那一大片的地方基本上都住着他们那个大家族的人。有我舅爷上一辈的,有我舅爷这一辈的,有我母亲这一辈的。有亲近一些的近几辈的,也有上几辈的已显得有些疏远的后代们。他们穿插交替地住在一起,显得十分的庞杂,我根本分不清该怎么称呼他们。除了经常见面的一些我还能分清,在路上碰上能主动地称呼他们外,对其他的我则一概不予理睬。虽然有些是我母亲领着我在她回娘家时,在我舅爷家周围不远的路上碰见时向我说过并当场让我称呼过的。但在后来不久我再次见到那有些熟悉的面孔时还是忘了怎么称呼他们,就是把他们的面孔相互混淆在了一起怕叫错了而不敢张嘴,这也使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对我有些小小的不满。
有些会在我在舅爷家周围玩耍碰见时笑呵呵地问我:“你是玉荣家的吧,叫舅爷爷”或者说:“叫舅舅”,于是我会“舅爷爷”“舅舅”地称呼他们,他们在我的叫声中显得很是满足,离开的时候笑容更加动人。
我舅爷家在他们村子里虽然是一个大户人家,但在那个时候已很衰败。或者他们家原本就如此,是一个不很富足的大户人家。他们家住的宽大幽深的房子年代久远,已显得有些颓败。房子的中间是厅堂,两边各有一个厢房,我舅爷家占据着一个厢房。厢房显得十分的宽大,在靠窗户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土炕,炕脚的其它地方摆着深红色的柜子、衣柜等家具还显得宽绰有余。只是厢房的窗户不大,明亮的太阳光线不能很好地照射进去,使宽大幽深的厢房和外面的厅堂都显得很昏暗和阴潮,使里面涂着深红色土漆的高大的家具显得黑暗。
我舅爷整天躺在昏暗的厢房里那个宽大的,曾经孕育了我的大姨、我的母亲和我的舅舅并伴随着他们长大的土炕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昏昏欲睡。他有时候会起来拿起放在炕角的旱烟锅抽烟,他的旱烟锅中间细细的竹管儿也磨得乌黑发亮,嘴噙的一头按着一个翠绿的玉石嘴儿,另一头是黄铜的烟锅。他抽烟的时候拿起和旱烟锅放在一起的绣着红艳的荷花和碧绿的叶子的烟袋,一手将黄亮黄亮的烟锅从烟袋口伸进去,用食指和拇指隔着烟袋的布层将里面的烟丝在烟锅里摁紧摁实,然后拿出来噙在嘴里用洋火点着慢慢地吸。随着阵阵浓烈的青烟冒起并在昏暗的厢房里飘荡,舅爷常常会一阵紧似一阵地发出艰难猛烈的咳嗽声,并“嗤”地一声将粘稠的浓痰吐在阴潮昏暗的炕脚边的地上。有时候扫地时会看到那些已干涸了的浓痰像昏暗的天上的星星一样,还发着有些亮晶晶的光。
我的舅爷面容腊黄清瘦,小小的浑浊的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眶里,下巴上留着一缕白白的山羊胡须。他除了去后院上茅房下炕外,其余的仅有的吃饭,抽旱烟等活动都在炕上进行。有几次我看见他戴上了眼镜,借着不大的窗户里照进来的明亮的光线,低着头凑在窗户前睁着深陷在眼窝之中浑浊的小小的眼睛,正试图翻看一本古老的书。一日三餐做好后,我舅婆首先会盛好饭从后院的厨房里端到厢房的炕边,递到我舅爷的手上让他慢慢地吃。我和我舅婆则坐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吃饭。吃完饭后舅婆或我就会去前面厢房里,将我舅爷吃完饭后放在炕沿上的空碗拿回来,舅婆就开始洗锅洗碗。
那时候常常停电,傍晚的时候舅婆常常点起煤油灯,将它放在钉在厨房里高处的墙壁上的木档板上,借着它如豆一样小小的火焰散发出来的昏暗微弱的光,做饭和洗锅洗碗,我则常常围绕在舅婆瘦弱孤独的身边。昏暗微弱的煤油灯的灯光在厨房的墙上照下了我们变动的孤独高大的影子,有时候我们的影子会莫名其妙地蹿在房顶的梁柱下面,当白色的浓浓的蒸汽不断地升腾上来的时候,我会在墙上看见不停颤动的影子。
每过一段时间,舅婆就会领着我去不远的街上的供销社里打煤油,供销社昏暗的一角放着几个很大的铁皮油桶,散发出浓烈的难闻的气味。那时候人们常常要提着绿色的细长的白酒瓶子或白色的粗圆的打吊针后的瓶子去打煤油。通了电的地方常常停电,而没有通电的相对偏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很多。有几回舅婆还把我带到供销社对面的食堂里,食堂里散发着浓烈的诱人的香味,舅婆从怀里掏出紧紧包裹着的手帕,从里面拿出一毛一分钱为我买了一碗香喷喷的肉面,看着我吃完,有一回还为我买了两个甜甜的涂满粘稠的黄色蜂蜜的粽子。
另一个厢房总是用铁锁紧紧地锁着,看得出时间都很久了,铁锁上都布满了铁红的锈迹。它对我来说显得比较神秘,但我没有问过我的舅爷舅婆和我的母亲,听说它属于他们那个家族中某位在外工作的人,他们有的在非常遥远的外地,是很难回来一回的。我看到有两三次那间厢房的锁被打开了,我知道里面有人了,但就是看不见里面的人是什么样子,因为它的门关得紧紧的。有一次我顺着微微开启的未关严的门缝看见了里面的人,有一次我正好碰见有人正要拿出钥匙开启刚换了新锁的门。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他们的年龄都不太大,看着不像与我舅爷一个辈份的人,也许他们是那个家族中某个流落在外的孤独的亲人的后代,应先人的嘱咐回来探亲的,他们见了舅爷家的人显得很是生疏,好像不愿跟这些陌生的族人们过多来往。
在我舅爷家不大的后院里,生长着几株高大茂盛的杨树,碧绿的叶子常随风不停地欢响。在另一角的那间时常锁闭着门的厢房后面,有一株高挑的柿子树和一株不太茂盛的核桃树,它们都结很少的果实。有几次我对着零散地长在稀疏的叶子间的快成熟的核桃动武,找来竹竿打落了几个,舅婆闻声赶来,对我的行为既不鼓励也不制止,脸上的笑容有些难以捉摸,这使我很快失去了继续敲打下去的兴趣。后来我隐隐地感觉到,这几株长在那间有些神秘的厢房后面的树木,正像那间有些神秘的厢房一样,它们属于他们那个家族中某位流落在外的人,而不属于我的舅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