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舅爷家旁边的院子里,他们一位族人院子旁边的一角,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孤立的房子,它的里面住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虽然他须发皆白,但还有一口整齐的发黄的牙齿,脸上相对比较平展,皱纹不太多,依此推算,他应该比我眼窝深陷,满脸皱纹的舅爷年龄要小些,但我的母亲却让我把他叫巴爷,那说明他的年龄,我想更多是辈份要比我的舅爷高出一辈。
巴爷好像是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但他好像也不算孤独,因为他养了十几只甚或二十多只狗。这些狗全都是白色和黄色的,就像他的长长得凌乱的须发一样,无论他走到哪里,它们就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跟到哪里,有几只性急的还常常跑到他拄着拐棍步履蹒跚的前头,远远地提早向人们预告巴爷要过来了。
有时候在我舅爷家邻居的院子里玩耍时,会从不远处开启着破旧木板门的孤独小屋里看见门后盘着的乌黑的灶台,灶台上还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些碗瓢。再往里瞅后面的墙壁像烟薰火燎般地那么黑暗,里面是他和他的狗群们睡觉的地方。
不知道他整天吃什么,而且拿什么喂他那一大群狗们,我们很少见他生火。只看见他整天什么都不干,蓬头垢面地领着他的那群狗逍遥自在地到处游荡。我们这里的人在很多不同的地方都见到过他和他的狗群。他的狗们虽然看起来都很凶猛。遇到生人看到他那阵势庞大的狗群,因害怕而缩着脖子远远地躲在路边不敢动弹的时候,巴爷就会厉声吓住那些东游西窜,到处乱跑乱动的狗,让它们变得和顺些,以便陌生人不再感到害怕。巴爷所穿的衣服虽然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却并不破烂,我经常看见他顺墙坐在暖和的阳光里,将上身脱得精光。他一面逮藏在衣服褶皱里的虱子,一边缝补衣服上的破洞。他也会细心地捋开狗毛,为他的狗儿们逮虱子,那些狗们会舒服地躺倒在他前面的阳光里,高高地支楞着腿爪,显得极享受的样子。
一到晚上,他的狗们会在他屋子的周围来回游荡,并此起彼伏地一直吠叫到天亮,好像人们都已经习惯了,都能在那巨大的狗的合唱中安然入睡。但我有时候会在漆黑的夜里被这房前屋后巨大凄厉的狗吠声吵醒而再也难以入睡。有一天深夜,当我再次被吵醒而恨恨地久久不能入睡时,无奈之下我悄悄地在黑暗中爬起身来,趴在窗户下方的小玻璃上向外观望,在明亮皎洁的月光下,狗儿们四处游荡的眼睛像空中明亮的星星一样放射着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幽蓝的光芒,地上是它们四处滚动的巨大黑暗的影子。
在离我舅爷家不太远的村子中央,有一个水面宽阔的很大的水塘,我们这里把这样的水塘都叫做涝池。因为它是雨季积蓄村子里四处涌流而来的雨水形成的。在干旱少雨的时候,涝池里的水会变成暗绿色并发出难闻的臭味,水面会迅速下降,有时甚至会干涸见底,露出里面深黑难闻的淤泥。但等几场雨过后,涝池里又会重新铺满荡漾的水波,雨水多的时候,涝池里溢出来的水会顺着旁边的沟渠流走。当经过几天沉淀之后,浑浊的雨水会变得清澈而波光粼粼。干农活的人牵着牲畜路过的时候,会松开缰绳让牲畜们在这里饮水。涝池边会聚满洗衣服的妇女,半大的小子和孩子们会在这里游泳和比赛用石子打水漂。
那个宽阔的涝池周围长满了粗大黝黑的垂柳,证明它存在的年代已十分的久远。那些垂柳将它们细长柔顺的枝条披散着低垂在宽阔明亮的池水之上,在微风的不停摇荡中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迷人的水波。特别是在料峭的早春,当别处还是一片乌濛濛地灰暗的时候,涝池周围的垂柳们已悄悄地披上了鹅黄的新绿,性急的鸭子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排着队跳入水中,在垂柳的枝条在水面上划出的阵阵水波之中悠闲自得地不停地游动着。
涝池旁边在我舅爷家族一户人家的门口,有一棵很高很粗大的梨树。它是那样的高大,以至于你站在树底下高昂起头都看不清它的轮廓,而须退后二三十米才能看清它的全貌。特别是春天的时候,当一夜的春风吹遍,忽然人们在扑鼻的沁香抬头看见它已开满了洁白的美丽的花朵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抑制不住的欣喜。当满身开满了美丽洁白的花朵时,我觉得它更显得高大挺拔,我常常怀疑它不应该长在地上而应该长在明亮的月宫里。因为在月圆之夜,当明亮的月光辉煌地照向大地的时候,我常常抬头在那个明亮的玉盘之中,隐隐看见一棵非常高大茂盛的树木,我想它应该像是那株高大的梨树一样的树木。后来长大些的时候,我知道月宫里有嫦娥和玉兔,还有陪伴着她们的枝繁叶茂开满鲜花,香飘四海的高大的桂树,以及桂树下伴酒而眠,长睡不醒的失意的吴刚。我没有见过桂树,但我想它应该像那株高大的梨树一样夺人魂魄,美丽动人。
它那一树夺人魂魄妖艳的洁白,如云似雪。当人们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不论你站在什么地方,一抬头都能看见它那高大的一身美丽妖艳的洁白,它立即使人们忘记了劳作时的劳累和艰辛。当人们出门在外的时候,一抬头也能看见它那高大的一身美丽妖艳的洁白,它就像远远地站在永不消失的地平线上,使人们忘记了旅途的劳顿。后来,当流落在外的人们四处飘泊的时候,常常也会抬头看见它那高大的一身美丽妖艳的洁白,它就像飘荡在远远的天边,慰藉着在外飘泊的游子思乡的心灵,以免他们过多地在孤独的时候流下酸楚的泪水。我舅爷在外工作的本族兄弟叔侄亲自或由他们在外繁衍的子女们代笔,还在写向老家的问候信中,不止一次地提到那株高大的盛开着一树美丽洁白的鲜花的梨树。他们的信来自五湖四海,其中还有一封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的夹杂着如鸡肠子般奇怪字符的信件,他们的雪白的信纸和信封,包括上面的写满字迹的墨痕,都毫不例外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洁白的梨花的香甜。
每天晚上,高大挺拔的一树洁白的梨花会更加的优美动人,在明亮的月光中,它会变得晶莹剔透而娇贵,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它如雾似雪,在黑暗的夜色中影影绰绰,变得神秘而妩媚。它的香气以高大挺拔的梨树为中心,随着空气的分子而四处流淌,穿过碧绿的树叶和睡意朦胧的趴在纵横其间的树枝上鸟儿光滑的羽毛以及羽毛上绚丽的色泽,有些来到了轻微地跳荡着灰尘的地上,沾在了那些悄悄地爬动的昆虫身上和它们细微的爪子抓动时那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上;有些跳荡在池水之上,和它那粼粼的水波及对月光的反光中;有些来到了牲畜的围栏和它们圈舍的墙上,在牲畜们的皮毛和不时摇动的尾巴间穿过;有些停留在了家禽们的羽冠和它们的脚爪上;有些则在宁静的风车中盘旋和在它身边的那些留着农人们掌纹和汗渍的农具间留连;有些则来到了水井的轱辘上面,从轱辘上面的麻绳和它的铁钩上跌落到井口光滑明亮的石板上;有些则掉落在水井中,使里面幽暗的井壁和幽静的井水都暗暗地散发着香气。
这些香气们还平静地铺满了房顶上鳞鳞的瓦片,穿过房梁在柱子间缭绕;有些则穿过雕花的窗棂,透过雪白的薄薄的窗户纸钻入屋内,在温暖的土炕上盘旋,沾在了被子、床单、枕头及枕巾、凉席和它们的皱褶上;有些则来到了家具旁边,在家具上的木纹以及光滑的土漆的反光中徜徉;有些则迷恋人们各式的衣服及上面美丽的图案;有些则沾满了人们的皮肤和皮肤的润泽,头发和眼睫毛上,嘴唇和微露的牙齿上,手指和光滑的指甲上;有些则顺着人们吸入的空气进入了他们迷离恍惚千奇百怪的梦境,并将它们的沁人的香气悄悄地留在了那里。
当白天的人们碰到不如意的事情而发火的时候,他们说出的话语也充满了浓浓的花香,而不是浓烈刺激的火药味,这使人们消除了很多互相吵架,甚至争斗的危险。
夏季枝繁叶茂的高大的梨树为人们遮挡了火热的阳光,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感受到了它的清凉。秋天的时候,当碧绿的叶子随着渐凉的秋风开始发黄飘零,全村的人们又会开始闻到梨子成熟时的芳香。人们看到高大的梨树上挂满了像圆圆的小灯笼似的果实,那些密匝匝地布满高大的枝头的果实在依然有些温暖的天空中像繁星一样地闪烁。以至后来当我每次看到布满繁星的美丽夜空时,我常常会想到在辽远的天空深处,必定有一棵高大挺拔的大树悄隐其间,那些美丽地闪烁着的明亮的繁星,必定是它暗香涌动的晶莹的果实。
还在高大挺拔的梨树上的果实没有成熟的时候,村子里的那些整天东游西荡,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就已早早地准备了起来,已开始向高大的梨树上投掷石头瓦块,去击落那些香甜诱人的果实,不几天全村所有的孩子都投入了进去,去参加这个诱人的掠夺式的活动。
他们中的几个孩子,还是我舅爷和那株高大挺拔的梨树主人家的本族人家的孩子。他们住在我舅爷家的周围,因妒忌我去舅爷家时的穿着鲜亮整齐,曾经有大有小的几个孩子把我挤在墙角,以鄙视的眼神目露凶光地用拳头在我的胸部和腹部捶打出沉闷的声音,或者在我因瘦弱而暴露出成排的肋骨上,如弹钢琴一样地敲出“乒乒乓乓”的清脆的响声,最后临走时还不忘在我干细的小腿上尥上一蹶子。这使我感到了羞辱,我听见了照在墙角的明亮的阳光和慌乱的风儿痛苦的哀叹声。事后我没有将这莫名其妙的羞辱告诉我舅爷家的人和我的父母,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大人们因此而争吵谩骂。
后来,别村的一些孩子们也不辞辛苦地远远地赶来,参加不停地将石头瓦块投掷到高大挺拔的梨树上击落它的香甜诱人的果实的行动,每当有果实哀叹着痛苦地掉到地上的时候,那些孩子们就会在梨树下拥挤地抢成一团,有时候还会相互打骂和争斗。
那些石头瓦块不停地噼噼啪啪地落在梨树下的人家的屋顶和院子里,当有大人出来制止时,那些孩子们就会极快地四散奔逃着消失在密如蜘蛛网的村子的各处。他们伸长耳朵心中窃喜地听着愤怒的人家高昂难听的谩骂。当骂声停止后,他们又会从村子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庆幸地诡笑着,以更加疯狂的密集投掷展示了他们对这个刺激的活动的迷恋。
这些投掷不分白天黑夜。这些如雨一般乒乒乓乓的密集地飞落到高大挺拔的梨树下人家屋顶和院子里的石头瓦块,被那愤怒的人家堆积在院子里,形成了一个高高的山丘,进出屋门都需绕行。它们砸烂了他们家屋顶上所有的瓦块,下雨时屋里水流成河,白天和晚上都有不同的光芒在房顶交织成一片。有些砸坏了他们雕花的门窗;有些飞到了炕上钻到被窝里;有些在他们的家具上敲击出一个洞,并隐蔽地躲藏在里面;有些还会穿堂过户,跟长眼睛一样将他们家珍藏在隐秘处的物件砸个稀烂。一时间他们家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器物,包括旁边小厨房的锅碗瓢盆和大水缸,都被如雨的石头瓦块砸了个稀烂,出门时几乎要衣衫褴褛了,房子也摇摇欲倒。
伤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他们的头上和面颊曾血流如注,肩膀和前胸后背随时撩起衣服,都有青红或暗黑的臃肿的血痂,连脚趾头也常常被横飞而来的石块击中,使他们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绝望中,他们想起了对付这伙小强盗的最后的办法,为此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破破烂烂的房子里难过得失声痛哭,晶莹的泪珠不停地滚落在一起汇聚成了涓涓的水流,这条水流悄悄地顺着门下的门槛流出,在被砸得坑坑洼洼的院子里绕过石头瓦块的山丘,流经门旁阴暗的出水口,来到高大挺拔的几乎没有多少梨子的树下,动情地绕树三匝之后,流到了旁边不远处的涝池里。
经历过几百年之后,在高大挺拔的梨树轰然伐倒以前,他们家的男主人曾哭泣 ,悲伤、哀叹地陪着它坐了三天三夜,他不停地絮絮叼叼地口中低声地讲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好像做法事的人念着咒语,也有一些人以为他得了精神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