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在我们家能听到三爷与三婆激烈的吵骂声,三爷一激动,就会气喘得厉害,整个肺腔里就像堵塞着一块过滤用的纱布一样,空气走到那里总会丝丝缕缕地有些纠缠不清,此时他就会被憋得脸红脖子粗,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喘气。每年到冬天天气寒冷时,他也总是这样。三婆则夹杂着她学来的本地土语,用她那村人们难以辨别的外地腔调在三爷因气喘而闭声以后越骂越勇,她那慷慨激扬的婉转声音,像唱花儿一样。
  他们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男孩。老大叫陈国安,比二婆家的陈国兴还大一岁或几个月;老二叫陈国全,比我则大三岁;老三是个女孩,叫陈果,比我小一个月,我还得把她叫姑姑。
  在我最初的记忆中,母亲是那样的温柔贤慧。在寒冷的冬夜,母亲将我们家的土炕烧得暖暖和和的,我们坐在温暖的炕上,我和弟弟围绕在她的身边,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将红宝书翻到最后,教我们唱印在上面的歌曲《我爱北京天安门》。她首先会声情并茂地连唱两遍,她那优美的歌声立刻飞扬在寒冷的冬夜,充满了我们家小小的厢房。我和弟弟立刻被她专注的神情和优美的歌声所吸引,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跟着她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向前进。
  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双手将红宝书捧在胸前,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一字一句地教我们歌唱,我和弟弟学习的都很认真。我们三个人的歌声不断地在温暖的小屋中飞扬。唱到最后,母亲总会在我们的期待中静悄悄地下炕,“吱溜”一声打开屋门,走进寒冷黑暗的夜色中。不一会儿,她会微笑着从旁边的厨房里拿来一个洗干净的红薯或甜萝卜,在我们的热切期待中仔细地一点一点削去它的外皮,削成整齐的小块块放进我们的嘴里,我们慢慢地嚼着,它们并不冰凉,反而使人觉得更加的爽口脆嫩。当你慢慢地咀嚼,品尝着它们的时候,那从牙齿间喷溢到口腔中的香甜,会慢慢地流入你的胃里,然后充满你的全身。直到吃完了,我们才关灯睡觉。整个过程使我们感到是那样的惬意,那样的让我感动而终身难忘。在那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里,我们一年之中也很难很少吃到水果,在寒冷季节火热的炕上,在母亲充满亲情的怀抱中吃到甘甜的红薯和萝卜,成了我们最大的享受。
  有时候母亲会在火热温暖的土炕上,拿来花花绿绿的彩纸,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学剪新学来的窗花样式。她先在准备好的旧书页,旧报纸或废弃的旧鞋样上比比划划一番,寻思着看来或听来的埋藏在心中的窗花图案,寻找下剪子的路线和手指翻动的方法。当她将这一切都考虑成熟,寻找到感觉之后,她就会用温柔的手指将它们折叠好,用锋利的剪刀按照心中的构思慢慢地剪下来。然后,她会将剪下来的窗花打开放在手中与她心中的图案比较,看它们哪里还有缺陷或不足,这时候她也会让我们评测,看是否好看。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耐心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的我和弟弟,就会用娇嫩的小手指头指着说出自己的看法:比如哪一处的图案太密或空白太多;小鸟儿的嘴巴太纤细太长或张开得太大;花朵相比叶子来说有些小或支撑起它昂起的头的枝条有些弯曲不直;或者小蜜蜂颤抖的羽翅一边高一边低等等。母亲总是一边微笑地看着我们,一边耐心认真地听着我们说出的各自的看法和争论,她总是用她温柔的双手抚摸着我们稚嫩的头和柔软的头发,神情安详地看着我们,直到我们再也挑不出毛病为止。这时候她就会折叠好彩纸用锋利的剪刀仔细地剪出改进后的图案,每到这个时候异常安静的我们都会听到母亲屏神凝气地喘息,看见鲜红的血液在她温柔地铰动着的手指间流过时轻微的哗哗声。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母亲就会将新剪好的窗花折叠好夹在一本发黄的书页里,等到过年的时候用。那里已经逐页夹满了她在不同的夜晚剪好的各种样式的窗花。她将那些珍贵的各色彩纸重新卷好,将雪亮锋利的剪刀收起来放在装针线布头用的小小的针线蒲蓝里,安顿我们一起睡觉。
  吃过腊八粥以后,各家的小孩子们都会日复一日地计算着过年的那一天。从腊月初八到大年三十的上午,大街上天天都有集市,卖各种各样过年时用的年货,包括一些现成的吃食、用品和用料,糖果点心,各种各样喜庆的年画,和孩子们最爱玩的东西。孩子们会时常随着大人们来这里买年货,会看到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大人们在这里买各种各样过年用的年货时会在称好的糖果点心里抓一些让孩子们先尝尝鲜,给孩子们买一些好玩的东西,男孩子们会得到爆竹,于是随着年关的临近,爆竹声此起彼落,经日不绝,日复一日地繁密起来。母亲最爱买的还是窗花,她经常领着我和弟弟在卖窗花的小摊前留连忘返,挑选一些我们喜欢的样式和图案。卖窗花的在临街房子的墙壁上绷上一块比较大的深蓝色布幔,就像照相馆给人照相时的背景。然后将各种各样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窗花用针扎着整齐地在布幔上排列成几行,这些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窗花在寒冷灰暗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的美丽和醒目。当母亲在热闹的集市中发现它们的时候,她往往会停下脚步,认真细心地挑选一些,买窗花时都要成对地买,因为在贴它们的时候都要在窗户上讲究对称的贴。卖窗花的会用布满茧子看似粗笨,实则灵巧的手将纤巧的窗花一对一对地数好,折叠起来用纸包好交给母亲,母亲则一边交钱,一边小心地将包着窗花的纸包装在身上的口袋里。
  过腊月二十三送灶神的时候,我们这里都要烙像烧饼一样咸香的灶王饼,供灶王爷上天言吉祥时带在路上吃。饼烙好以后,大人们首先要将热气腾腾的灶王饼供在灶王爷面前,让灶王爷先吃。那时候因为要人们破除迷信,谁家的厨房里也没有了灶王爷像,人们上供的时候只是在传统中言说的灶王爷应该呆立的地方,用碗盛来半碗粮食放在那里,在碗里的粮食里插上三柱香,将刚出锅的灶王饼放在盘子里供上.等给灶王爷上好供品之后,等在一旁早已馋不可及的小孩子们才可以每人得到一块,大们最后才吃,人们一般将这种饼烙很多,一直要吃到为过新年蒸下新馍的时候。因为一是这种饼大人小孩都爱吃,它用白面调和着五香调料烙成的,在那通常都要吃不少杂粮的年代,尤其显得好吃,二是一过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一日赶一日似的忙着准备过年,难得有很充裕的时间再蒸馍烙饼,甚至忙到没有时间做饭时,人人都可以拿灶王饼充饥,也确实很方便。
  母亲说,在她以前很小的时候,家家在厨房里都贴灶王爷像,每到这一天晚上送灶王爷时,舅爷都会把旧的灶王爷像从墙上的壁龛中取下来,放在盆里用洋火点着烧掉,然后将灭了火星的纸灰端着顺着梯子上到房上,将纸灰倒在房顶,就算将灶王爷送走了。 接回来的时候则是在新年的大年初一的早上,当人们在年三十的下午贴好的新的灶王爷像前摆好贡品,点上香时,就把灶王爷接回来了。
  过了腊月二十三,过年的气氛已越发的浓烈,人们都仿佛听到了新年走来的激动人心的脚步声。在自古留下的传统中,人们将每天都做了周到的安排,并编成口诀互相流传。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刷屋子和蒸馍了.
  刷屋子时,人们早上起来带上篮子会到土崖东边的一处地方取土,这里的粘土白质细嫩,不含沙石,可以用来做刷房子的涂料。吃过早饭后,孩子们开始帮着大人们将家里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搬到屋子外的院子里,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常常会找到早已丢失忘记了的东西。大人们有时会找到曾让他们屋里屋外到处翻遍仍然踪迹全无给他们带来无限烦恼的钥匙,有时会找到顶针和一些针头线脑,孩子们则会找到滚落在隐蔽黑暗之处的玻璃球,或别的早已忘记的玩具。当整个屋子变得空空荡荡之后,大人们首先会找来石块和碎砖头,用榔头敲打着将它们塞进躲藏在衣柜后面或房子其它隐蔽处的黑乎乎的老鼠洞中。然后将早上从土崖上取下的白土在脸盆里放上一些,倒上水,用刷墙的长柄刷子搅开后依次涂在墙上。刷到高处时,还要搭着梯子上去刷。
  当湿淋淋的白土水刷在干燥的土墙上时,土墙上立即会发出贪婪的滋滋的欢唱,发出迷人的泥土的芳香。这样的劳动会一直持续到午后的半下午时分。中午时全家都忙得不能吃饭,只需吃一些灶王爷饼和从电壶里倒些白开水喝。等到整个房子刷完将院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搬回屋子里时,整个房里都缭绕着迷人的泥土的芳香,墙面又白又光滑细嫩,给人一种崭新的感觉。大人们在稍事休息之后会顾不得疲累,忙着做饭。
  蒸馍也是一件累人的事情,却与孩子们沾不上边,孩子们只需在厨房和院里来回玩耍,品尝刚掀开蒸笼,白热的蒸汽冲上厨房房顶时整齐地排列在蒸笼里的烫手的白馍。家家户户都要蒸很多馒头和菜包、豆包。我们家则还要蒸一些糖包,那时候白糖还是很珍贵的,别人家舍不得那样的浪费。我们则爱吃,每年父母就想方设法包一些。
  蒸好的馍放凉后,各家各户都用不同的东西将它们储存起来,供过年时给客人回礼时用和自家吃用。人口多和亲戚多的还要专门腾出一个装粮食的蒲栾,擦洗干净后装馍用。过年的时候亲戚们走动时提礼物来的兜子是不能空着回去的,一定要装上几个白面馍,这些馍一般都要够用到正月十五以后,后来的年份随着天气不断的变暖和人们生活的普遍好转,人们都不用馍回礼了,蒸馍便不再变得重要,人们往往也只为过年头几天吃时蒸一些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