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到深秋,阴雨连绵不止,早已成熟而过了收获期的玉米仍然站立在田野里未被人们收获。连绵的雨水将种植着玉米的田地浸泡成了一滩滩烂泥,人们在淹没至大腿根部的稀泥里艰难地跋涉着,缓慢地采收着一个一个已长出了红红湿霉斑的水淋淋的玉米。在那些临近河滩的低洼处的田野中,齐胸深的积水将一片片的田地连接成了一个个很大的湖泊,庄稼都已被淹没或浸倒在湖中。高高的玉米也被浸泡得东倒西歪,许多已倒在沉淀得清澈的湖水中,那些露在水面上不得已地被人们丢弃的湿漉漉的玉米棒长满了黑色或红色的霉斑,上面爬满了不时滚动着的肉乎乎的虫子。
那还是秋初的一天晚上,当我和弟弟洗完脚躺在坑上准备睡觉时,我忽然奇怪地发现从阁楼顶上拖拽着长长的电线垂吊下来的昏暗的电灯泡,在空中轻悠悠慢慢地摇晃了起来。我以为是从哪儿吹来的风儿吹动了它,但窗户上糊着的窗户纸完好无损,也没有丝毫的抖动。在暑热的空气中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一丝凉爽的感觉,于是我对正在靠着墙角洗漱的母亲说:“你看电灯泡咋动弹哩。”
母亲听了我的话,猛地抬头一看,差点儿将脚边的水盆打翻在地。那时她刚好洗完脚,穿上了鞋子。她二话不说一把抱起了我的弟弟,另一只手拉着我的一只胳膊提着我强行拉下了炕,在下炕的时候我还依然保持着在炕上躺着的姿势,如果不是她的一只手强有力地拽着我的胳膊,我会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躺倒在炕角的地上。在她的拉拽下我光着身子趔趔趄趄地跟着她跑到屋子外头平整的院子里,在黑暗的院子中踩了两脚粘稠的臭洪洪的鸡屎。
此时前不久在人们中流传着的有关大地震的传言才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最初的清晰印象。深夜黑暗的天空中不时地有人在高声的叫喊,人们都从房子里跑到自家的院子里。黑暗的天空中隐约飘荡着一些薄薄的阴云,满天的繁星不再明朗清澈,月亮也显得十分的晦暗。我们在院子里静静地一直呆了很久,直到最后实在困倦得不行时才回屋睡觉。
此后不久人们的传言得到了证实。说是外地发生了强烈的地震,死了很多人。全国各地都向那里派了救援队。本市的一些医院也收到了不少从那里转运出来幸存的伤员。
据说全国各地不少的地方都发生了余震。在本市发生余震的时候,尽管住楼房的人不多,但有些人在惊慌失措中跳楼而死,有些人在深更半夜被外面焦急的呼喊声惊醒而跑出来的时候,已然忘记了自己未穿衣服而赤身裸体。
预报说后面还有一些余震的。在人们的惊恐不安中,连绵的阴雨一反常态地不停下了起来。刚开始时时断时续,后来,竟然连绵不止,经月不休。
在这种连绵的阴雨中,家家户户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搭起了防震雨棚。这些如雨后春笋般地搭起来的大大小小的防震雨棚充满了各个村庄和城市。雨水日夜不停地在这些透明的塑料布搭成的雨棚上密集地敲打着,在上面纵横地汇聚成一个个清澈的涓涓细流。
在防震雨棚里齐腰高的木板上,搁置着花花绿绿的被褥。人们白天都呆在自己的家里,只有晚上的时候才来这里睡觉。很多防震雨棚都是好几家联合搭建的一个比较大一些的棚子,每家在棚子里都有一个不同的区域..我很羡慕那样的集体生活,热闹而具有新鲜感。但我们家连自己家住的小棚子都没搭,我们依然住在自己家的房子里。我们家的房子是年前才刚刚盖好的新房子,因此父亲很有信心它能抗击那些余震的。况且睡在不停地敲打着的连绵阴雨的塑料棚子里,虽然我感到新鲜而向往,可是父母却不喜欢,他们觉得睡在那里如同睡在空旷的旷野里一般让人不踏实。睡在屋子里虽然有些提心吊胆,也比睡在阴雨连绵的旷野中强。
虽然后来大人们都早早地回到屋子里睡觉了,但让自家的孩子们还是一直住在棚子里。一直到连绵的阴雨渐渐停歇,天气开始转冷的时候,人们才拆掉了棚子,卷起自家的被褥领着孩子们回家了。
舅爷家和他家旁边的一位本家联合搭建了一个不太大的防震雨棚。他们家只有舅舅一人住在那里。舅爷和舅婆都住在房子里。舅爷得了病,躺在那个昏暗的大炕上一卧不起,舅婆日夜陪伴在他的身边。在整个阴雨连绵漫长的日子里,舅爷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那时候舅舅早已和我未来的妗子确立了将在年底举行婚礼的口头约定。在漫长的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随着舅爷病情的加重,两家人都陷入了忧心忡忡之中。因为如果我的舅爷不幸病故的话,按照以前的古已有之的传统,我的舅舅将在三年内不得结婚。现在人们虽然已不再严格遵循自古以来的传统,如果我舅舅要结婚的话,最少也得等到我舅爷亡故的一年之后,那样两家人确定的婚期就不得不延期。但这是我病重的舅爷所不愿意看到的,他在感到自己已救治无望时日不多的时候,向家人提出他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个心愿,那就是希望看到我舅舅和我未来的妗子的婚礼。
我舅婆首先对他的这个心愿表示了赞成,她想借着我舅舅和我妗子的婚礼来给我病重的舅爷冲冲喜,希望他的身体好起来,做为有孝心的儿子,我舅舅愿意遵从我舅爷的心愿,更愿意看到他的身体好起来。但更现实地考虑,如果在一座房子里刚刚举行过婚礼不久,又紧接着举行葬礼的话,那也是在附近几个村子中能引起人们街谈巷议的事情,将不可避免地对刚刚结婚的一对新人的心里产生一定的影响。甚至在亲身经历了短时间内如此大的喜悲事情之后,对他们心里产生的影响可能会是持久的,或者是一辈子都难以平复的。
对待这类棘手的问题,人们一般都会采用我舅爷的方法,这已变得司空见惯了。而且人们还会对那对新婚的新人因满足了将死老人的心愿而显示出的孝心给予同情和肯定。对于我舅舅和我未来的妗子来说,他们的心情变得极为复杂和犹豫不定,他们没有反对我舅爷的心愿,但更多的是向病重的舅爷表示了如果婚礼延期的话,他们也会永世不变心的誓言,为此,我的舅婆泪水涟涟,亲近的亲友们也经常在那个漫长的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讨论各种问题的可行性。
此时,与我素昧相识的我舅爷的一位尚在中年,身强体壮的本家兄弟因多年未归的乡思和在余震频发中对家乡亲人的担心。不顾连绵阴雨的阻隔,从遥远的外地回来探亲。此前他在外地的事业早已获得了成功,担任着一家法院的院长之职,并早已将他的妻小接到了遥远外地的城市中生活,将他搬走后空荡荡的房子委托给他一位已成家的兄弟照看。
他这次回来的时候就住在他那位兄弟的家里。因工作的关系,他还没有要搬回来居住的打算,只是准备着在他回家探亲的时间里,抽出几天时间找人对他久未居住的房子进行简单的维修,以免它显得过份的破落。
在他去看望我病重的舅爷时,久未见面的他们显得很是高兴。在他显得担忧的与说话有气无力的我舅爷的断断续续的攀谈中,得知我舅爷的心愿和我舅舅所面临的困忧和他犹豫不决的态度的时候,他慷慨大方地表示,他愿意将他业已破败的空荡荡的房子借给我的舅舅,让他在那里结婚并居住到什么时间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