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里的乡村,家里的老人年纪大了时,他们大多数会自己在家里准备好一副棺材。这些棺材有的未油油漆,从露着苍白或昏黄的底色和曲折的木纹中,可以看见树木绵长的记忆正在缓慢地汩汩地流出。有的棺材已涂上了漆黑的油彩,并用朱砂色的大红和鎏金的金黄色在周围描绘上了福禄寿喜孝的传统图案。这些棺材他们都放在木阁楼上昏暗隐蔽的地方,常常被用做装粮食的器具。也有些粗心大意的人家,会将棺材的半截从昏暗隐蔽的地方暴露在外面,这在大人们看来已司空见惯,但在随着大人们走亲戚或串门玩耍的孩子们抬头忽然看见木阁楼上露出的半截棺材时,常常感到害怕和作不必要的胡思乱想。
  在大人们看来,家里有老人时在家里准备这样的一副棺材,是能够为老人增福加寿的,也是子女充满孝心的表现。有些年纪大了的老人得病时会睡在棺材里,那并不是他们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希望早点死去,反而是他们希望此举能够驱散病痛,恢复健康并延年益寿。
  由于舅爷久病的缘故,舅爷家也早已准备好了一副棺材。棺材很快被人们从阁楼上抬下来时,它的上面只漆了一层漆黑的底色,于是人们将它在屋子里摆好,用抹布擦干净棺材里面和外面荡满的灰尘,请来油漆匠重新刷上了黑色的油漆,并在棺盖和四周描绘上了鎏金一样金黄色的图案。提来小火炉放在发着明亮色彩的棺材的旁边,以使它在这个阴雨逐渐停歇,但还潮湿并越来越阴冷的天气里快点干起来。
  舅爷阴冷平静地躺在堂屋墙角下的床板上,为怕灰尘和令人厌恶的蝇虫的侵扰,人们在他的身上支起了高高垂吊下来的纱帐。为了使他走得安心不受凡俗的烦恼打扰,人们在他的脸上盖上了一层麻纸。在他的身前,堂屋的正中央高设起了灵位,上面摆上了祭品,长明的粗大红蜡烛和烟雾缭绕的香火。
  接到身穿白色丧服的舅舅家报丧人的报信,亲友们都从四面八方不同的村子赶来祭奠。他们在灵桌前上香跪拜,痛哭流涕地述说着亡人往日里对他们的种种好处和对他死去的不舍和依恋之情。村民们也赶来吊唁,他们不像亲友们那样悲痛。只有那些夭折和正值青壮年的早亡者,才会使他们感到痛心。对于合乎自然规律的老人的故去,他们只有些许的伤感和对逝去者离开这个世界的一丝留恋。毕竟他已完整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喜事。舅婆从压在的箱子底下翻出了一捆捆的白布,那是她七八年前还能干繁重的体力劳动时,亲手一梭子一梭子地在织布机上织就的。亲友们用尺子丈量着,一匹一匹地用剪子铰开分发给每个亲戚家,以便他们做孝服时用。在那个阴雨连绵的雨季里,我整天手举着如大蘑菇一样湿淋淋的大大的雨伞,穿着外面沾满厚厚泥巴的“哐哧哐哧”响的沉重胶鞋,上下土崖上泥泞异常的土坡去上学。在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我的舅爷已快不行了的时候,我就盼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穿着孝服去上学。因为那时候我们常年穿着的就是两身已经洗得发白的,带满补丁的深蓝色或军绿色的衣服。有的同学在家里有丧事的时候连续好几天将孝服穿在校园里,裁剪得体的孝服雪白的色泽,平整鲜亮的质感显得有些妖娆,让我很是心动。然而父母为怕影响我的学习,没有给我做孝服穿,这使我很失望。
  每个亲戚家的祭礼都是有规定的。作为女婿的我父亲,要为舅爷敬献一对在阴间伺候他吃穿的童男童女和一对灵堂上用的粗大的红烛。一天清晨,父亲用自行车带上我,把我带到了邻村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这是一个专事制做冥品的手工艺人的家,我们去时他刚刚起来,开了房门迎我们进去。于是在透着一丝儿青蓝色的灰蒙蒙的雾气中,我看见他的家里摆满了扎着五彩缤纷纸花的大大的花圈和一些葬礼上用的其它不知名的用品,它们林林总总地摆满了一个房间,显得异常的诡秘。显然父亲已经提前向他做了预订,他们并不显得生疏。艺人从那堆冥品中依次搬出了两个一尺多高的泥人,它们用油彩构勒出了整齐的五官和浓黑的毛发,脸上有着神秘的笑容和浓重的粉色,身上穿着艳丽的衣着,并用细长的花花绿绿的纸带在身上做了一些装饰。
  从面部特征和表情上看,这一对泥人应为一男一女,但除此之外,它们扁平的脸庞和细小的五官便再无任何特色。我和父亲一人抱起了一个泥人,父亲还一手推着自行车,我们走出了那个相邻不远的陌生村庄,拐上了通往我舅爷家的公路。
  在已有些寒冷的清晨,我和父亲抱着泥人往回走了很长的时间。蜿蜒平垣的公路上寂静无人,寒冷的风不断地迎面吹来,泥人身上细长的花花绿绿的纸带围绕着我们上下翻飞,不断地打在我的脸上。面对着泥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扁平的脸庞我忽然感到了手艺人手艺的平庸,并怀疑在人世间是否能找到这样一个平庸丑陋的角色。但不幸的是,在多年以后我却在周围看到了很多面如死灰,内心自私自利的丑陋的角色,让我逐渐地领略到了手艺人粗俗而精妙的手艺。
  出殡的头一天,舅爷家的院子里用蓬布搭起了高高的灵棚,灵桌已被移到了灵棚的中央,它的后面是躺在棺材里的冰凉的舅爷。亲戚们逐一在灵位前祭奠,做着冗长的九叩三拜的仪式。那些年龄大懂行道的老年人祭奠的时间会很长,他们按照古老的礼仪要求三番五次地不停地上香叩拜,往往做完一套规定的仪式要一两个小时漫长的时间。其间他们在做完某一小段仪式时,还会停一会儿,喝口茶水在旁边歇息一会儿再做。年轻人已不懂得那些古老冗长的仪式,只晓得上香叩头。也有的在旁边临时让人教了一些和看别人做仪式时现学了一点,轮到自己时上去做一些不太标准的动作应付几下,也无可厚非。吹鼓手班子在灵棚口边等着,看到每一位亲友上去祭奠时他们都会热烈的吹打起来。在那些做着冗长仪式的祭奠者祭拜时,他们吹打上一阵之后也会停下来喝喝水,跟遇到的熟人聊聊天。灵桌的两旁铺散着厚厚的麦草,大姨、母亲和舅舅,以及他们本家的舅爷子孙辈的人都分开在两旁,身穿孝服手拿柳木棍扑倒在厚厚的麦草上。每当有人进来祭奠,锁呐声响起,吹鼓手热烈的吹打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放出悲声,不久在旁边劝慰者的劝慰下,他们会忍住悲声,眼含热泪地直起身来。
  祭奠到晚上更是热闹,吹鼓手班子这时往往会唱起乱弹,引得村子里的戏迷前去听戏,有的资深戏迷还会唱上一两段拿手戏。孩子们则在院子里的人群中钻来钻去奔跑着玩耍,常常跑到灵堂里受到大人的轻微责怪时也毫不害怕。晚上到一定的时辰,他们会将舅爷的棺柩抬起来升上三次,意味着保佑后代步步升官的意思.
  第二天早上出殡后,宽大的灵棚里会摆满酒席,招待亲友和村子里的乡亲。当酒席完毕人们开始散去的时候,我看见给舅爷看墓穴的相师,趴在昏暗的屋子里的柜子上用黄表纸写着什么,并不时地竖起手指头算来算去。最后他把写满了字的黄表纸递在了我母亲和我舅舅的手里,当面再一次向他们做了叮嘱。
  人死之后,家里人每过七天就要到坟墓上去祭奠一次,以便看看新墓是否遭到了别人的破坏,是否受到雨水的冲击而陷落。古时也有一些突遭不幸昏劂而被误当做死亡埋葬的人,清醒后在黑暗的地下忍不住哭哭啼啼时,被前来祭奠亡灵的亲人隐隐约约地听见而获救的事。
  祭奠完七个七天之后,除过年节,分别还要在一、二、三周年的时候去祭奠。过完三个周年,则只需在年节祭奠了。相师怕亡人的家人因悲痛而算错了日期,就把每“一七”的日期写下来,嘱咐舅舅和我母亲照着他上面写的日期去做即可。
  最后到“七七”的时候,母亲祭奠时领上了我和弟弟,我们到舅爷家会同在那里等待的大姨和舅舅一起出门来到了舅爷的坟上。大人们从包袱里拿出了炒好的几样肉菜和馒头摆在了舅爷的坟前,然后又拿出了纸钱在坟前点燃烧掉。我们开始跪伏在舅爷坟前的土地里哭泣起来。大人们说着各种劝告舅爷让他安心的话,舅舅说:“爹,你就在这里好好地歇着罢,家里的事不用操心,以后我们还会来看你的。”哭了一会儿,大人们互相劝慰着止住了悲声,我和弟弟被他们拉扯起来,抹去脸上滚滚的泪水,我看到他们的眼睛全都红红的。
  停了几分钟,大姨开始从包袱里拿出几双筷子分发到我们几个人手里,我们围在那几盘已有些冰凉的菜前,拿起馒头吃了起来。他们不停地将肉片夹到我和弟弟张得大大的口中,嘱咐我们多吃一些,“你舅爷留下的东西,吃了会避免灾祸,长命百岁的。”母亲声音沙哑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