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舅爷家旁边靠近马路边的地方,是六舅爷的家。他们两家的厨房连在一起,在两家厨房中间的院子里,修了一堵高高的土墙将两家隔开了。
  六爷家的大门朝着马路,在他家大门外的马路边有一片比较开阔的空地,上面有几株粗壮茂盛的树木。那时候除了过年前后大街上非常热闹时,有做小生意的在他家门前的那片空地上卖窗花、灯笼、烟花爆竹,和自家做的一些小食品外,其余的时候大多都是空空荡荡的。
  有时候从街上路过的小生意人看上了他们家门前的那块地方,会暂停下来做一阵子买卖。有四处云游、招摇撞骗卖假药的和到处流浪的耍猴人,也会在街上路过的时候,在那块地方摆开场子练一会儿摊。被风吹日晒得皮肤黝黑的耍猴人牵着的,机灵地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停地向四处观看不时地做着鬼脸的猴子是最招孩子们喜欢的。
  我曾经在那里看到过这样的场面,带草帽的皮肤黝黑声音沙哑的耍猴人不停地敲打着手中的小铜锣招揽着街市上的人们,我就是在舅爷家被这紧密清脆的铜锣声吸引着跑去观看的。等他看到人群已经围拢站定时,就会将小铜锣放下,一手拿起鞭子噼噼啪啪地在空中甩动几下,声音沙哑地指挥着乖巧顽皮的猴子做着各种吸引人的动作。据他讲,他的猴子是峨眉山的猴子,那个地方大家感觉到并不陌生,它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秦腔戏《白蛇传》中的白娘子和青蛇得道成仙的地方,好象戏一开场身着洁白的戏衣的白娘子衣袂飘飘象凌空飞舞似的唱道:”我的家在峨眉……”.
  那只猴子果然像沾了灵气似的非常的聪明,它不但按照主人的要求做各种让人不停地发出阵阵笑声的滑稽动作。也会在每一段演出完毕后手捧着小盆围着场子不停地转悠,向人们讨钱。这时就会有人不停地将一些小钱扔进它捧着的小盆里。它就会不停地向人们鞠躬致谢。有时它也表现得非常的顽皮任性,会抓起主人的草帽扔在地上,有时也会把表演用的道具扔满一地。这时候耍猴人就会用鞭子在它的身上抽上两下,它会发出叫人们于心不忍的恐惧而凄惨的叫声,重新变得听话起来。
  相对耍猴人直接而凶狠的做法,卖假药的则要巧舌如簧许多,他们大多一身练武的短小打扮,自我吹嘘说得到过少林寺的真传,会飞檐走壁的绝技,在后面会为大家表演。听了他的话我非常的激动,就一直守在他的旁边等着看他飞檐走壁的功夫。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除了他表演了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吸拢了人群外,剩下的时间他就一直在吹嘘着他带在一个大提包里能治疗跌打损伤和阳萎早泄的假药。由于吹嘘得神乎其神,有不少人掏钱买了它,他完全忘记了开始许诺的飞檐走壁的真功夫。
  六舅婆死得早,我几乎没有见过她。六舅爷一直和他唯一的有些呆傻的儿子一起生活。我那个有些呆傻的舅舅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反应有些迟钝,眼睛常常盯着一个地方直愣愣地发呆。为此,他年纪都显得比较大了却找不到媳妇。
  我跟随大人去他们家的次数极其有限,因为他们家几乎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亲友们去帮忙,过年过节与亲友们的来往也很少。有时候极其无聊时我会和舅爷家跟前几个熟悉的小伙伴,偷偷地从他们家未关紧的门缝中溜进去,无聊地在他们昏暗的屋子里溜达一圈又极快地跑出去。有一次我们在做着这个无聊的游戏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一个小伙伴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神秘的事情,他极其神秘地悄悄地示意本来已是偷偷摸摸的我们不要出声,跟着他一起趴在厢房的门框上偷偷地向里面观看。结果我们看见我的那个舅舅赤裸着下身微翘着双腿躺在昏暗的炕上,眼睛呆呆地直愣愣地盯着头顶上的阁楼,双手不停地上上下下套弄着他双腿间那个直挺挺地高翘着的粗硬的家伙。他对我们的偷窥毫无察觉,我们则立刻为他的行为感到极其的羞耻害臊。当我们偷偷地从他家跑出来的时候,由于别的小伙伴都是我舅爷家的本家人,我们害怕遭到大人们的呵斥打骂,谁也没有把看到的这件不光彩的事情泄露出去。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偷偷摸摸地去他们家做那个无聊的游戏。
  我的那个舅舅后来结婚了,妗子家离他们家不远。她的眼睛很大却有眼疾,看东西时眼前总像蒙着一层厚重的白朦朦的雾,所有的东西在她的眼里都如雾里看花一般地影影绰绰,不清不楚。
  结婚后妗子生了一个男孩,六爷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大黑。他有着妗子一样大而且明亮的黑汪汪的大眼睛,非常的机灵乖巧,很讨人们喜欢。妗子虽然因眼疾而行动有些不便,但也跟着六爷和舅舅到生产队的地里劳动,回到家里还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家务活做得也算井井有条。一家人的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其乐融融。
  在他们家的大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舅舅忽然失踪了。起先他没有回家的时候,六爷和妗子以为他去了某位亲戚的家里,因而并没有在意。等到几天过去他还没有回来时,他们就挨个到亲戚家去寻找,并不断地扩大了寻找的范围,但都没有什么结果。此时关于舅舅失踪的种种猜测在他们村子里流传开来,有人说他可能在街上走得太远迷了路,结果顺着马路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而不知回来了。有人猜测他可能被路过街上的外地人吃了近似糖豆的谜魂药骗走后,在密密麻麻的玉米地里已被开膛破肚取走了心肝等器官卖掉了。更有人不透露姓名地回忆说前几日他看见他迷恋上了路过街上的耍把式卖艺的,极有可能他跟着他们走了。
  面对种种传闻,六爷和妗子悲伤不已。六爷整天眼框湿润着长吁短叹,忧心不已。妗子则整天泪水涟涟。由于忧愁哭泣的关系,她的眼疾迅速恶化了。她几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走起路来如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倒倒歪歪,家务活干得颠三倒四,刚刚从手中放下的东西,她就找不着放到哪里了。虽然在这令人悲伤的日子里她已无心无力干更多的家务活,但一些必须干的,她常常在前面干,六爷还得跟在她后面重新收拾。总之,家务活她已不能胜任了,饭她摸摸索索地勉强还能做,但几乎每天只能做一顿饭。
  六爷对家里乱糟糟的情况几乎已顾不上了,每天他不停地出去,忧心忡忡地四处打探舅舅的消息。我的舅婆对隔壁的六爷家的情况也感到悲伤和忧虑,她常常关心地给留在家里伤心不已的妗子和懵懵懂懂的大黑送去吃食,忧虑地劝慰时常哭泣的妗子要止住悲伤,注意自己的身体。
  两个月过去了,依然丝毫没有我的那位舅舅的消息。此时六爷已在家里呆不住了,他的内心里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于是他装上了一些换洗的衣服,背着一个大一些的黄绿色的帆布包出了门。他在心中想象着我的那位舅舅离开家时的种种情况,顺着门前的那条马路一直寻找了下去。他在外面不停地打探着,不停地絮絮叨叨地向陌生人形容我那位舅舅的容貌,询问他们是否在门前的路上或某处见到过他的身影,他们全都给了他否定的回答。有的人对他的絮絮叨叨感到了厌烦,有的人对他表示了同情。对这些境遇,六爷都不在乎,他只是不停地寻找,询问,打探我的那位舅舅的消息,不知不觉中,他走得越来越远。
  后来,在久获无果,杳无音信的情况下,六爷不得不勉强接受了或许他已不在人世的想法。因此上在后面打探的过程中,他一定会最后加上这样的内容:是否见到或听说过有不知名的外地人死去的消息。
  有的人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他就会详细地询问埋葬那些人的地方,在得到他们的指点后,他就会赶到那些满目荒凉的地方,用镢头刨开那荒僻孤独的坟包,看看里面埋葬的是否是我的那位失踪了的舅舅。在那些堆满乱石长满了荒草埋葬着死去的不知名的外地人的坟墓里,他们大多已经开始腐烂,并发出了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六爷对这些令人昏厥的腐烂气息充鼻不闻,并显示出了某种令人亢奋的兴奋的表情。以后他就是常常凭着飘荡得很远的令他精神亢奋的气息来寻找他们的。他将那些腐烂的面目模糊的尸体摆端正,将那些残缺的部分找来补上,补不上的他就凭着他们残存的一些衣物,在头脑中将他们复原起来,看看他们是不是我的那位失踪了的舅舅。他们中的有些只剩下了一堆凌乱的白骨,荒草强盛的根须正在将它们密密地缠绕,已没有了令人窒息的腐烂的气息,当他逐一拿起它们开始辨别的时候,他闻到了缠绕着它们的荒草留下的不同的气息和泥土的芳香。他抚摸着它们,感受着它们生前血液流淌而过的留给它们阵阵微妙的颤动和传递来的心跳的信息,凭着这些他感受到了它们是来自激流滚滚的长江两岸,还是冰封雪舞的黄河上下;是稻花飘香,鱼米满仓的关里关外,还是碧海蓝天,椰风海韵的南国。他感觉到了他们的亲人对他们久出不归的殷殷期盼和无限的相思。然而由于某一些原因,他们却葬身在遥远的他乡,并且不为人知。想到这里,六爷不禁眼眶湿润,发出了悲伤的叹息。他将那些凌乱的遗骨重新在墓穴内摆好,就像在收拾他的衣箱一样。然后他重新为它们覆盖上充满芳香的细腻的泥土,以免使它们永远地承受那些棱角尖锐的石头沉重的压迫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