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六爷还是失望地回来了。当他走进了家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他吃惊继而使他感到羞愧。家里凌乱不堪,如同猪圈一般分不清屋里屋外,所有的东西都胡乱地堆放在地下,散发着一股股发霉发酵的酸腐气息。我的妗子憔悴如同鬼魅,她的头发已由以前的乌黑变得苍白,成了铅灰一般的颜色,肌肤已变得十分的黑暗。大黑细细的脖子上架着的头如一个大大的倒置的圆锥体,显得叫人非常的担心。他已变得十分的顽劣,经常偷偷地摸拿街上商店和食堂里的吃食。有一回不小心跌进屋旁的水沟内,额头上永远地留下了一道深深乌黑的大疤痕。只有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地还是那么大而且明亮,闪烁着机灵和胆怯的光芒。
  妗子从门口站着的满心羞愧的人身上,嗅到了各种各样腐烂尸体的气味,唯一没有闻到的是她盼望已久的我那个舅舅的味道。她知道是我六爷回来了。那时候她的眼睛已几乎瞎掉,除了眼前咫尺之内她还能看见一点星儿的光亮之外,其余的地方已是永远的笼罩在黑暗之中。六爷那时也是非常的憔悴,他须发皆白,内心感到非常的疲惫。六爷的这一切,妗子已看不到了,妗子对着我六爷流下了酸楚的眼泪,而六爷看到这一切后愧疚得老泪纵横。大黑从眼前须发皆白的憔悴的老人身上依稀认出了他,但他无动于衷。然后跑到房内深深地藏了起来。
  回到家后倍感愧疚的六爷立即做了两件事,首先他将已变得顽劣异常的大黑送到了学校上学,接着他就找媒人为我的妗子改嫁做准备。
  “她还年轻,不能这么耽误下去的。”六爷有一天对我舅婆说。舅婆对此事也十分的赞成,但媒人却显得十分的难为情。很久以后,她才给我六爷回信说她给我妗子找到了新男人,他媳妇跟随别人跑到外地去了之后与他离了婚。他腿脚不太灵便身有残疾,但没有别的什么负担,只需我妗子过去后将他照顾好即可。
  妗子改嫁在离六爷家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妗子改嫁后,六爷就带着大黑一起生活。六爷在家为他做好饭吃过后,大黑就每天去学校上学。
  几个月后,妗子哭哭啼啼地回来了。那时候她的眼睛已流不出眼泪,只是有着湿湿的印痕。她说她的新男人嫌她在家里干不了什么活,不要她了。六爷起初变得有些愤怒,但慢慢地他也显得无奈起来。从此,再没有谁提让妗子改嫁的事,她就一直留在六爷的家里。
  不久,生产大队要在六爷家门前临街的空地上盖楼,并且要推倒他家的院墙和院门,占他家院子 里的一部分地方,让他家以后的院门朝向旁边的水沟边。六爷不同意,大队派去的人就恶狠狠地对他说:“大队里所有的地都是大队的,大队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与你商量纯粹是看得起你。”六爷说:“我也不要你看得起我,我的地是祖先留下来的,是有地契的。”那人说:“地契管个屁用,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按新政策要的是土地证,你有吗?”于是六爷无言了。
  过后不久,在六爷家的门前的马路边,果如前面大队派去的人与六爷说的一样,盖起了一幢小楼把他家堵了个严严实实,下面临街的门面,是一家信用社。六爷家的院门不得不朝向了旁边的水沟边。
  从此以后,就很少看到六爷家的人从大门里出入,除了经常能看到大黑上下学时从那里进出之外,他们家的大门始终紧紧地关闭着。几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们靠什么生活。
  有一天听舅婆说,有人看见六爷在天未亮时出门去城里的某处卖花。果然从那以后我去舅婆家时注意到,经常能从她家的院子里闻到从隔壁六爷家的院子里飘过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在一个雨后晴朗的日子里,阳光明媚,阵阵微风从六爷家的院子里吹了过来,带来阵阵香甜的气息。此时我看见在他家院子的上空,在明媚得有些眩目的七彩的丝丝光影中,迎风上下不停地翩飞着大大小小的蝴蝶。这些蝴蝶色彩斑斓,不停地上下飘乎地舞动着,吸引着远处的蝴蝶跃过庭院间的空隙和高高的屋顶,越聚越多,十分的迷人。此情此景忽然引发了我几年来对六爷家颇感神秘生活一窥究竟的勇气。于是我搬来一架木梯,搭在将他们两家从中间隔开了的土墙上爬了上去。当我站在木梯上趴上墙头向六爷家观看时,看到他们家屋门紧闭,门窗和屋前的墙壁显得斑驳而陈旧。院子里整齐地一行一行地种满了开放得娇红艳丽的玫瑰,吸引得满院子斑斓的蝴蝶如痴如醉地不停地飞舞。但由于刚刚下过雨的关系,院子里飘落着一地的残红,这些娇艳的红玫瑰显露出了颓败的气息。
  自从舅爷死后,他们家的堂屋里一直摆着祭奠他的灵桌,上面放着一个香炉和几朵纸花。舅婆时常在香炉里点上香和在桌子上摆上一些时鲜的贡品。那些缭绕的烟雾和扑鼻的异香更增加了神秘的气氛。当以后我再到他们家去的时候,在昏暗的堂屋里总感觉舅爷的影子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他的影子跟他死去前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比那时行动迟缓的他更灵活和敏捷。他也比以前显得更忧愁,总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背后,一双黑暗的空洞洞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后脑勺。我相信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
  慈爱的舅婆总是在屋子和院子里忙前忙后,颠着她那被长长的裹脚布裹得如粽子般又尖又小的小脚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由于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我四处追随着舅婆的脚步在她家跑来跑去。年老的舅婆对此丝毫没有察觉,跟以前一样她有时候还会让我去屋里拿某样东西时,我不好意思向舅婆明说,都是飞跑着进去,飞跑着出来,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屋子正中的灵桌上一眼。有时一时找不到所需要的东西时,手忙脚乱的我心里头也会分外的恐慌纷乱起来,感觉到舅爷黑暗的影子在我的背后越来越近,有一把将我抱起来的感觉。我的身体会因极度的恐慌而微微颤抖不止,头上也会沁出细细的汗珠来。此时我会再顾不得找东西,飞身向屋外跑去。
  按照我们这里风俗,新娘子在刚结婚后不久总要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妗子回娘家以后,舅舅嫌一个住在那个他还有些生疏的新家里更显孤独和寂寞,他就叫我去陪他。那阵子放学后我就背着书包去舅婆家,白天我和舅舅在舅婆那里吃饭,晚上我就跟着舅舅去他的新家睡觉。
  舅舅很忙,常常早出晚归。在吃过晚饭我们一同回到他的新家之后,我要在明亮的电灯下做作业,而他几乎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去大队部的会计室工作。由于大队部离得很近,常常在我作业快要做完的时候他都会回来。有一天在我的作业都做完了他还没有回来,我就把课本和作业本都整理好放进书包里,爬上炕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开始等他。这时候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又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好像看见在黑暗的窗户外舅爷灵巧的身影在不停地转悠晃动,他从窗户细小的缝隙间看着屋里的我,总试图想从那里钻进来。于是吓得我心慌意乱地紧紧地用厚重的被子蒙住了头,钻在被窝里不敢出来。
  在等了很久之后,舅舅还没有回来。我感觉肚子有些发胀了,也不敢下到地下在舅舅为我准备好的尿盆中尿尿,更不敢拉灯。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上撒尿,冉冉升起的朝阳在我身上撒满了金色的光辉。清凉的微风不断地从高高的土堆上吹过,我迎风站立,手握着自己的小鸡鸡开始往土堆下撒尿,尿呀尿呀我尿了很长时间,土堆下面被我尿出了一道细细的河流,并逐渐汹涌地向高高的土堆上淹来。我想忍住不尿了,但我感觉到肚子胀痛,怎么忍也忍不住,高高的土堆最后被淹没了,我的双脚陷入到了一片泥泞之中,难以自拔。
  等我醒来的时候,窗户上已白得发亮。屋子里也撒满了一屋宁静的光辉。感到身子底下一片濡湿,我心想,坏了,我尿炕了。急忙向旁边舅舅睡觉的地方看去,旁边有人翻动过的痕迹,电灯也被人拉灭了。舅舅晚上回来睡过后,早上又早早地起来走了。这使我感到十分的万幸,我急忙起身掀开被子察看,看到炕的一半都快被我尿湿了,心中感到十分的羞愧。我又拉开被子捂上,并摊开得平平展展的,心中希望被我尿湿的地方能被炕暖干。然后我穿好衣服翻身下炕,背着我的书包上学去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的心中忐忑不安,急忙跑到舅舅家去察看。在舅舅家门前不远的水龙头下,我看见舅舅和妗子正在洗着一大堆东西。妗子远远地看见了我,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忍不住地笑着。原来舅舅发现我尿炕后,就将妗子从娘家叫了回来,他们正在洗着被我尿湿的床单和被褥。因妗子被提前叫了回来,我对舅舅的多事感到不高兴。
  舅舅扭头看见了我,笑嘻嘻地对走近到他身边的我小声地说:“你咋给咱在炕上画那么大的地图哩?”
  尽管我心中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被舅舅的话逗乐了。看看四下无人,我埋怨他说:“搭在院子里晒晒就行了,干嘛洗那么多呀?”
  舅舅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看你尿那么大一滩子,那么骚,光晒干就能行吗?”
  于是我又感到心中十分的羞愧,并对妗子表现出来的任劳任怨的神情感到十分的感激。
  妗子从娘家回来以后就不回去了,我也从我最后一次在舅舅家尿炕以后,结束了在他们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