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制的纱质灯笼透出幽暗的亮光。
  郁孤**坐一边,默然无语。他对面的檀木桌旁坐著一位白发如雪,神色慈祥的老太太,正是郁孤台的祖母郁老太君。
  郁老太君显然不及郁孤台沈得住气,她不时地往一侧错睡在床上的女子望去,很是担忧,叹息道:“曼姿这孩子真是可怜,不知道受了多大的苦难,瞧著她浑身的伤,我这颗心哪,都纠到一起去了。”
  “太君。”郁孤台开口道,“您也不用太担心。大夫说过,只是摔伤,并没有什麽大碍。这几天就会醒过来的。”
  郁太君叹了叹气,回头望向床。坐在床沿照看的丫环青萝忽的神色一动,喜道:“太君,公子,夫人醒了,醒了。”
  “醒了吗?”郁太君大喜,匆匆忙便往床边靠去。青萝慌忙让开,站到床的一侧。
  床上的女子面容有些发白,却愈发地显得清丽脱俗而楚楚动人。她长而密的睫毛微动,缓缓张开她美丽的明眸。
  “醒了,醒了。”郁太君难掩喜悦地唤道,“曼姿,曼姿。”
  女子的一双眼睛大而美丽,眼神却显得空洞,有些茫然。她听到面前有人大唤,便伸出手向一边探去,却抓到了站在床侧的郁孤台的衣角,柔柔怯怯地问道:“请问这里是什麽地方?”
  郁孤台的心猛地一沈。
  郁太君大惊,一把拉过女子的另一只手,问道:“曼姿,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麽了?”
  女子显然有些迷惘,困惑道:“老夫人,您是在对我说话吗?”
  “曼姿!”郁太君不禁伸手到她面前晃了晃,“怎麽会这样?”
  女子的神情凄然,,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怎麽会看不见呢?”郁太君有敢置信,“曼姿,你告诉奶奶,这几天发生什麽事了?”女子回想了一会,俏脸上渐露骇色,道:“我乘轿子进城,到半路,轿子忽然停了下来。有个人忽的扑过来要抱我,我好怕,我就逃。後来好像摔下山坡。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全身好痛,我大声地叫,四面都没有人。我只好一个人走,但我的腿摔坏了,好痛,後来,我走不动了,後来就不知道了。”
  郁太君听著,不由地心中怜惜,她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悲声道:“可怜的孩子,现在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
  女子刚受子这麽大的惊吓的苦难,忽得到这样的温言暖语,也鼻头一酸,埋首郁太君的怀里低声啜泣。郁孤台静静地看著这一幕,心中百味交集。
  第二日清晨,郁孤台练完功便往双蝴居向郁太君请安。路过兰台阁时,他不由主地停了下来,想起她迷茫,无助,惶恐的神情,他心中便隐隐地一种悲怆。他回头望了望那扇门,眼前似乎浮现出那张清丽绝俗却又茫然。
  “吱嘎”一声轻响,门开了。随著门渐开,门缝中露出一袭蛾黄色的轻逸长衫,笼著纤巧玲珑的娇躯,乌黑如漆的秀发整齐地挽成发髻,发带轻垂,闲意地垂在肩头。她幽娴贞静,清雅脱俗地就如一朵半掩秀面的白玉兰。
  郁孤台不由地转回身来,遥遥地望著她。
  女子扶著门框,小心翼翼地迈出门槛,她在门口站了一会,似在犹豫往哪边走。她伸出手在附近摸了一会,却摸不到什麽可以让她扶的东西。她无奈,只好伸出脚探了探,感到脚踏实地後,方才迈出第一步。但当她迈第二步时,由於後一脚并上来时,稍微向前移了半脚,现时重心一个不稳,身体一斜,便摔下了台阶。
  “曼姿!”郁孤台大惊失色,慌忙奔了过来,但由於离得太远,他赶到时只能扶起摔在地上,紧抿樱唇,强忍疼痛的女子。郁孤台拉起她的双手,见那白嫩的小手上布满伤痕,方才那一跤,又添新伤。微有些惨白的小脸上也有了浅浅的擦伤。
  郁孤台伸手轻轻地抚过她脸上的伤痕,剑眉蹙在了一起,柔声道:“我帮你上药。”
  女子仰起小脸,轻声问道:“你是谁啊?为什麽对我这麽好啊?”
  郁孤台望著她纯真无暇的神情,道:“我就是你要嫁的夫婿。你可以先叫我郁大哥。”
  女子听他称是她的夫婿,两颊倏地一红,惑道:“你是我的相公?我怎麽不知道?是我娘答应的麽……”她的声音越来直小,慢慢地消逝在脚步声里。
  郁孤台扶她坐到一边,从房里拿了些药出来,在她身前坐下,拉过她的手,轻轻地帮她上药,一边道:“是你爹答应的,你不知道的麽?”
  “我爹?”女子的声音猛地一扬,道,“你认识我爹?我有爹的麽?”
  闻言,郁孤台惊了一惊,道:“曼姿,你怎麽了?你一直都有爹的,怎麽这麽说?”
  女子摇头道:“我从小就只有娘,没有爹。”郁孤台手中的事停了下来,定定地看著她。女子沈吟一会,似乎想到了不对劲之处,道:“我不叫‘曼姿’,我叫‘璧仪’。”
  “璧仪?”郁孤台有些疑惑,“曼姿,璧仪?”这麽像的名字,很像两姐妹的名字。
  萧璧仪神情忽的黯淡下来,喃喃道:“原来你们是认错了人才对我这麽好的。我就知道除了娘,不会有人对我这麽好了。我是个没有用的瞎子……”她垂下头,轻轻地啜泣。小时候,听著别的小孩子的嬉笑玩闹,而她却只能靠在门旁,对著一片不知名的黑暗。没有人跟她玩,没有人同她说话,更没有人知道她的苦处。自她懂事以来,她的世界就没有阳光,只是始终如一的黑暗。她真的好怕黑暗,好怕一个人,但她的母亲告诉她,要强,要学会靠自己。
  看著她晶莹的泪水滑过脸庞,滴落在绸制衣衫上,郁孤台却觉得这滴泪似乎滴在了他的心上。他这才发现眼前这名女子与太君给他的画像上那名女子的一点明显不同处。那就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一清雅,一明豔;一娇怯,一豁朗;一柔弱似水,楚楚惹人怜爱,一风姿绰约,亭亭令人倾心。郁孤台无语,只是轻轻地帮她上好药,用绷带小心地包好,轻声道:“你好好休息,不要乱走。”他嘱咐一句,便起身离去,顺便放回了桌上的药物。
  郁孤台缓缓地往双蝴居行去,思绪竟有些混乱。他一向是很冷静的,就算是面对强敌,他也还是镇定如常,不曾慌乱。如今却为了一个小女子而心乱。他竟然认错了自己的妻子!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曼姿?璧仪?他从未听说过天阁府萧阁主还有一个女儿。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会至於如此相像麽?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子就这般凭空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似乎也太过於玄妙了。
  一连串的疑惑将他团团围住,他无力回答任一个问题。
  “既然她不是曼姿,那青鸟草堂的人为何说曼姿在翼然亭?这只是一个误传,还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陷阱?”郁孤台仍然徘徊於他的疑虑,当日的情景在眼前重演,那古老的石亭,幽森的树林,迎亲的花轿,受伤的少女。“那顶花轿?”他心神猛的一凛,“对,花轿!青鸟草堂乃董先生所建,必当不会有什麽阴谋,而且,向不出错,曼姿定是在那花轿之中。”
  郁孤台脚步猛地一停,他感到了不妙之处。他确定那不是德艺山庄的花轿,那是否意味著萧曼姿为人所骗,误上贼船。“曼姿。”郁孤台慌忙回身,想去找萧曼姿。
  “孤台。”身後传来太君的唤声,“来了怎麽又要走了?”郁孤台回身,欠然道:“太君。”
  郁太君由一个丫环扶著从双蝴居出来,她神清气爽,道:“来的正好。陪太君去看看曼姿。”郁孤台犹豫一下道:“太君,孙儿刚从曼姿那边过来,她服了药,又睡下了,暂时恐怕不便打扰。”
  郁太君笑道:“原来你已经一个人去看赤了,好,好。那就用不著我这个老太婆多事了。”郁太君笑盈盈的,似乎看到了孙儿夫妇相亲相爱的喜人场面。她拍拍丫环的手背,道:“好,我们回去吧。”
  郁孤台恭敬道:“太君走好。”郁太君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你要多去看看曼姿。再找个大夫看看她的眼睛,最好是能够找到神农医。唉,一个女孩子家,眼睛看不见真是可怜。可惜了曼姿这孩子是琴棋书画样样全会,如今却看不见了,唉……”郁太君惋惜怜爱地叹了口气。
  郁孤台道:“太君放心,孙儿定会照办。”
  目送郁太君离开,郁孤台出神地站了一会,他不知道他为什麽不告诉郁太君真相,他觉得竟有些不了解自己了。他回身往外而去。出了德艺山庄,一路直奔郊外翼然亭。
  石亭依旧,却已早没了人迹。郁孤台没著那日花轿离去的方向追去。许久,他看到了地上一颗硕大的珍珠,郁孤台停了下来,他捡起珍珠,他记得他派人送出去的嫁衣上也别有这样的十数颗珍珠。他心中暗惊,低头仔细地看著脚下的土地,“有打斗的痕迹。”他又往道旁的树上看过,树干上一条条的痕迹,是剑划上去的新的痕迹。
  郁孤台沿著树干的痕迹一路追寻,寻到了南湖边了。那满目澄清的湖水,在郁孤台眼中却是一种异常沈重肃穆的颜色。他的目光缓级从湖水上收回,落在了湖岸上的那一摊乌黑的痕迹上。他蹲下身,撮了一小撮泥土,用两个指头拈了拈。旁边的点银光又引过他的注意力,是一枚银针。他伸手入开沙土,拾过银针,仔细地端详:银针大约半个指头的长度,黯淡的银色,尖端极细,细如发丝,尾端身粗,细看竟还有一朵半开的莲花。
  “四川唐门?”郁孤台暗暗沈吟,“曼姿被唐门的人救走了?”他想起萧曼姿的母亲,即萧承旭的妻子,是唐家的小姐,“那曼姿应该是安全的了,至少是暂时安全。”
  当他沿著原路返回德艺山庄时,却惊见庄内的仆役,丫环来来往往,竟不些纷杂。郁老太君持家有方,德艺山庄向来宁静安详而井井有条。郁孤台眉头微皱。
  “大公子。”一名家人匆匆行了个礼,便往一边去了。
  郁孤台拦住一名同样匆匆的丫环,问道:“发生什麽事了。”丫环道:“大公子,夫人不见了。老太君正下令四下去找呢?”
  郁孤台默然,他挥退那名丫环,缓步往郁太君的双蝴居而去。
  双蝴居内,郁太君正急得团团转,一见郁孤台来,忙道:“孤台,曼姿不见了。”
  郁孤台道:“太君,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或许曼姿只是去庄里走走,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郁太君道:“她眼睛看不见,又一个人出去,庄内这麽多的湖,万一不小心摔下去,怎麽办?唉,这孩子也真是的,要出门怎的也不叫上青萝……”
  郁孤台站在门口,听著郁太君忧心忡忡地念叨,思绪纷杂。“太君!“一名家仆气喘吁吁地跑来,道:”东厢找过了,找不到少夫人。”
  郁太君心烦地挥挥手,道:”再去找,仔仔细细地找。”
  “是,太君。”
  望著太君著急担心的样子,郁孤台道:“太君,不要太担心,我看曼姿必走不出山庄,我也去找找看,一定会找到的。”
  “好,你快去!”太君急急道。郁孤台出得双蝴居,听得郁太君在後面怜惜地叹息道:“可怜的孩子!”
  德艺山庄在家仆,丫环来来往往的穿梭下进入了黑夜。忙碌了一天,却依然找不到萧璧仪。郁孤台吩咐疲惫的众人各自回去休息,他自己则一个人来到了兰台阁。望著没有灯火的偌大的一个园子,忽然有一种人去楼空的落寞。
  他信步踱上台阶,静静地立著。晚风徐徐地拂过他的脸庞,轻拂著他的发丝。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将事实告诉郁太君,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找萧璧仪。萧曼姿为唐门中人所救,既然未来德艺山庄,那极可能往回去了。他是否该去无锡一趟?
  晚风习习,风中隐隐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遥远而又逼近。
  “是幻觉麽?”
  郁孤台回身四下望去,四周一片黑墟墟的,不见人影。他走下台阶,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泣声,他仔细地分辨,听出这个声音应是从後园中传出。循著声音,他来到了兰台阁後面的小花圃中。白日浓郁的绿意在晚上看来也不过是一片模糊不清的黑色。只有一座两人高的假山,显出微茫的亮色。
  那哭声就是从那後面传出。
  郁孤台没著花径绕到假山後,果见那单薄的身子蜷缩在假山後面,双手抱膝,头枕在膝头,“嘤嘤”地哭泣。那蛾黄的衣衫,在月光下,是那麽的孤单而无助。郁孤台缓缓蹲下身,凝视她良久,方轻声道:“把你的手给我。”
  萧璧仪的双肩似乎一颤,抬头用一双美丽却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望著他,一张俏丽的上泪痕满溢,隐隐闪著月亮的银光。
  “把手给我。”郁孤台伸出一只手,重复了一遍。萧璧仪眼中闪著泪光,她缓缓地伸出由於激动而颤抖的手。郁孤台握住她白细的小手,轻轻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牵著她慢慢地往兰台阁而去。
  萧璧仪放心地由他牵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幸福。走过一段路,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她怯怯道:“郁大哥,我……”她话未说完,脚下不留神踢到了台阶,“啊”,她娇呼一声,身体一斜,“璧仪!”郁孤台慌忙抱住她。
  萧璧仪紧紧地拉著郁孤台臂上的衣袖,有些受惊,脸上却是一阵红晕。郁孤台将她的娇美之态尽览眼底,呆了一会,将她扶正,牵著她慢慢地走近兰台阁。他让她坐到一边,然後起身去点灯。萧璧仪垂著头,双手不安地绞著衣角,低声道:“郁大哥,你有妻子的,对不对?”
  郁孤台点亮灯,屋内顿时明如白昼,思及就算是此时,萧璧仪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片黑暗。他无法想像,一直生活在黑暗中,是如何的一种可悲。郁孤台不答反问:“你什麽时候开始看不见的?”
  他温柔,沈沈的声音,满是怜爱,听得萧璧仪心中一阵感动,她轻轻道:“我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全身上下长满了暗红色的花斑,而且出奇地痒。我娘带著我到处求医,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後来遇到了一个神医,医治了近半年,吃了很多药。斑退了,不痒了,但是几天後,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了。那时候,我只有六岁。”
  郁孤台沈默了一会,道:“那你怎麽会一个人来嘉兴?你娘呢?”萧璧仪道:“我和娘住在一个很安静,不大有人的地方。十几天前,娘说要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我一个人住了几天,很害怕,所以就想出来找我娘。没想到一出门便遇见了坏人……”见她眼中盈盈又有了泪水,郁孤台便递上一条丝巾,塞到她的手里,柔声道:“以後万一遇到坏人,你就说你是嘉兴德艺山庄的人,或许会安全一点。”
  “德艺山庄?”萧璧仪仰脸道,“是天下第一庄的德艺山庄麽?”
  “你知道?”郁孤台有些惊奇。萧璧仪点头道:“平日闲来无事,娘便同我说江湖中的事。娘说德艺山庄是天下第一庄,前任庄主郁老盟主是个很了不起的大英雄。但是,我这麽说,那些人会相信吗?“
  郁孤台从怀中掏出一枚方形的玉佩,塞到她的手里,道:“他们若不信,你就拿这个给他们看,就会相信的。”
  “真的吗?”萧璧仪小心翼翼地轻抚著那块玉佩,然後珍惜地放入怀中。忽然,她想到不对之处,心中一阵惊恐,道:“郁大哥,你要把我送走吗?”
  郁孤台道:“我帮你找你的母亲。”
  萧璧仪点点头。
  郁孤台又道:“你能说一些你娘的事麽?这样我们可以好找一点。”
  萧璧仪道:“我不知道我娘叫什麽,只隐约记得娘长得很美。我还记得那个神医管我娘叫‘萧夫人’。我娘会武功的,而且很高,好像还会发暗器。”
  “萧夫人?”郁孤台兀自一惊,“你也姓萧?”
  萧璧仪点点头。郁孤台道:“你先不要告诉太君你不是‘曼姿’,免得她胡思乱想。她很疼你的。”
  萧璧仪点头道:“我会顺著她的意思的。”
  对於她的柔顺,他无话可说,心中泛起一股柔情,道:“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萧璧仪柔柔地点了点头。郁孤台出了门,叫过青萝来照顾她。
  次日。
  德艺山庄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安然。郁孤台清晨匆匆来看了萧璧仪一次,便出得庄去。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还好有郁太君整天地陪著她,带著她到庄内走走,帮她熟悉环境。
  入夜,萧璧仪独自坐在兰台阁内,一动不动,她专心致志地好像在聆听什麽。忽的一阵脚少声,萧璧仪猛地的惊,唤道:“郁大哥,是你麽?”
  “夫人,是我。”
  听到的却是青萝清脆的声音。萧璧仪掩不住的失望,问道:“郁大哥回来了麽?”
  青萝道:“回来了。向太君请了安,回到涵灵斋去了。”
  “哦。”萧璧仪应了一声,心中却在想:“郁大哥怎麽不来看我呢?”
  青萝见她无语,道:“夫人,用晚膳吧。”
  “嗯。”萧璧仪用手撑著桌面站起来,却摸到了什麽东西。长长的,还能打开,“扇子?”萧璧仪疑道。
  青萝将饭菜全数摆到桌上,听得她自言自语,便过去,道:“咦,这不是公子的扇子麽。可能是早上来的时候落下了。夫人,待会我帮送过去就好了,夫人不必担心。”
  萧璧仪道:“青萝,你扶我到郁大哥那里,我想自己送过去。”
  青萝抿嘴笑道:“原来夫人是想公子啊。”
  萧璧仪顿时脸飞红晕,呢喃道:“我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作为一个失明的人,她的苛求似乎也变得微小。别人可以朝思暮想,但她却连一个想像的形象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个虚无的声音。
  青萝笑道:“夫人,其实老太君也说了,等夫人身子好一点後,就给夫人和公子补办婚礼。到时候,夫人就可以和公子朝夕相对,长相厮守了。”
  “长相厮守?”萧璧仪念著这个生疏的词,心中有些渺茫,反复地问:“会吗?会吗?郁大哥会要我这个瞎子吗?”
  “夫人,夫人。”见她失神,青萝轻轻推推她,唤道。
  萧璧仪回过神来,道:“青萝,你扶我去郁大哥那里吧。”
  青萝道:“那这饭菜……”
  萧璧仪道:“回来再说吧。”
  青萝扶著萧璧仪出了兰台阁,沿著长长的回廊,不多路便已到了郁孤台的涵灵斋外了。夜很静,远远地便听到了一串悠扬的琴声。萧璧仪道:“有人在弹琴。”
  青萝道:“是公子。”
  萧璧仪道:“郁大哥还会弹琴的吗?”
  青萝笑道:“夫人这话问得却是奇怪。德艺山庄是江湖闻名的琴剑世家,公子作为当家主人,自然是精通琴艺,长於剑术了。”
  “德艺山庄?”萧璧仪大惊,“这里便是德艺山庄?那郁大哥不就是……”
  “德艺公子郁孤台哪!”青萝笑盈盈地接口,她似乎以有这样出色的主子而引以为荣。
  “德艺公子?”萧璧仪心猛地一沈,她原本以为郁孤台只是一般世家公子,还为他会不会嫌弃自己而忧心,谁料,他竟然是名传江湖,一时名盛无匹的德艺公子那麽卓越不凡的人。原本有些接近的身影,又一下子被拉得老远。
  “夫人。”青萝见她神情不对,关切地问道。
  萧璧仪神情黯淡,道:“青萝,我们回去吧。”
  “为什麽?”青萝不解道,“都到门口了。”
  萧璧仪轻声道:“回去吧。”“夫人?”
  这时,琴声猛地一断,萧璧仪惊了一惊,随即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公子。”青萝恭敬地行了一礼。
  郁孤台道:“你们怎麽来了?”
  青萝道:“公子你落下了扇子,夫人特意送过来的。”
  郁孤台望了望萧璧仪手中的纸扇,又见她神情有些黯然,他伸手拉过她的手,道:“先进去吧。”郁孤台拉萧璧仪进门,青萝识趣地退开。
  萧璧仪黯黯道:“郁大哥,你是德艺公子,我……”
  郁孤台拉著她在一边坐下,道:“那又怎样?”
  “我……”萧璧仪垂下头,不知说什麽才是。
  郁孤台凝视她一会,起身缓步来到窗边。敞开的窗户笼著一轮皎洁的明月,窗下摆著一架古琴,琴前一个香炉,嫋嫋地生烟。
  郁孤台在琴後坐下,伸手拨弄琴弦,一串悠扬流动的乐律流畅而出。时而高昂,时而低切,时而大浪滔天,时而又如溪泉呜咽。萧璧仪只觉得烦乱的心绪顿时变得平静非常,外面的世界也变得沈寂。空旷而寂寥,只有这忽紧忽慢,令人心起心伏的琴声,似在耳边诉说著一个感人的哀伤的往事。
  一曲终了,耳边唯一的琴声也消失了,又是一片死寂,萧璧仪似有些心惊。她低声道:“郁大哥,你有什麽心事麽?”
  郁孤台抬眼望向窗外的明月,脸上显出从未曾有过的忧愁,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没什麽。?”
  萧璧仪扶著椅子起身道:“郁大哥,我听你的琴声,虽动听却无喜乐之气,虽悠扬却暗藏忧郁之音,我想郁大哥必有心事,却不愿向人倾吐。”
  “不曾想到她竟还是我的知音之人。”郁孤台起身叹道:“人生在世,谁会没有一些烦心的事。说出来,它也不会凭空地减少。”
  萧璧仪道:“一个人闷在心里多苦。说出来,至少还有个人分担。两个臭皮匠,做事好商量。说不定,还真能想出办法来解决呢。”
  郁孤台道:“如果可以解决,我也不烦忧到今天了。”他望向窗外,目光幽远而深沈,脸上泛起一抹苦笑,道:“尧尧者易缺,皎皎者易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的声音低沈而有一丝沙哑,在如此空旷寂静的黑夜里听起来有一股憾人心灵的悲怆。
  萧璧仪道:“郁大哥你怎麽可能是‘其实难副’呢。这必定是别人存心底毁,你不必放在心上。”她以为是有人恶意中伤郁孤台,而使他一直心有暗伤,便慌忙柔声安慰。
  郁孤台道:“不是别人,而是我对自己说的。”
  “郁大哥?”萧璧仪有些不懂了,以郁孤台如此卓越之人怎麽会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郁孤台道:“祖父的业绩是凭自己的能力和才干创就的,他的盟主之位,也是公众推举,绝无半点不实。故而,尽管百年之後,在江湖上依然享誉如初。而我却不同,我自知没有祖父那样的雄才伟略,我的名气一半是因为祖父的余荫,另一半则地武林中人捧出来的。武林太安宁,也并不是一件可喜的事。乱世造就英雄,太平盛世却只能出我这样名过其实的庸人。”
  “郁大哥。”他这样说自己,萧璧仪觉得心里好难过,“你不要这样说。你是江湖上人人敬重的德艺公子,绝对不会有人这麽想的。”
  “德艺公子?”郁孤台心中泛起一股苦涩,道,“这个名号太沈重,我不知道我还能肩负多久。如今武林中安宁无事,我或许还能不动声色地受大家的崇敬。但一旦暗涛变为明浪,魔道重兴,那时我的力不从心就会曝露无遗。介时,就再也不是众中夸赞的‘德艺公子’,而是千夫所指的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尧尧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名气太盛,就容易让人失望。我不知道这一天什麽时候到,但却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到的。”
  “郁大哥。”萧璧仪朝著郁孤台的方向立著,心中异常地沈重,她不曾想到盛极一时的德艺公子竟有如此超乎常人的忧虑。隐约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削瘦而孤寂的身影和一双暗藏著如海般忧郁的眼睛,耳边又重新响起那哀伤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