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叟端起放在面前的茶杯,慢慢地啜饮,一边偷眼看坐在对面的江非尘。江非尘径自坐在桌前,却并不倒茶喝,只是盯著神农叟。神农叟在他的注视下,很不自然地笑笑道:“江公子啊,你进茶馆却不喝茶,这是什麽道理啊。赶了这麽久的路,也渴了,喝,喝茶!”神农叟殷勤地为江非尘倒了满满的一杯茶,手脚相当地麻利。
  江非尘看了那杯茶一眼,又抬眼看看神农叟,神农叟心中一凛,慌忙拿起自己的茶,道:“我也喝,我也喝。”
  说著,便往口中送茶。见江非尘伸手端起茶要喝时,神农叟心中踌躇满志,心想:“我这次下的可是无色无味的三散乱麻,就算你银衫断剑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看不出这茶中有异。”
  正当他美滋滋时,猛觉得当头一阵冰凉,他浑身一颤,只见江非尘拿著空杯,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他拿三散乱麻泼我?!”好一会儿,神农叟方回过神来,他惨叫一声:“妈呀!”三散乱麻,一触药性便深入体内,毒性非同一般,若无解药,三个时辰内必死无疑。他慌时慌张地赶紧从身上找出解药,吞了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拂袖去拭额角上吓出的满头大汗,心中暗道:“还好,还好。没有下断肠散,不我就死定了。”
  他惊魂未定,便听得江非尘冷冷道:“你最好别再玩什麽花样,我没空陪你弄这些无聊的玩意。”
  “无聊的玩意?”神农叟的眼睛瞪得老大,他高超无匹的下毒手法,竟被他称为“无聊的玩意”。更忍无可忍的是,一个多月来,他在江非尘的茶饭中总共下了十三次毒,竟无一次逃过被识穿的噩运。他受不了了,他不能忍受,他向来自诩一流的下毒手法,被人家糟蹋地一文不值。
  他也管不了江非尘是如何可怕的“银衫断剑”,他霍然起身大骂道:“江非尘,你是鬼啊!你怎麽可能知道我在茶中下了毒?!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江非尘不去理会他神经质的大喊大叫,伸手换了个茶杯,径自倒了茶喝。神农叟见他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气得快发疯了。
  他大手一伸,抢过江非尘面前的茶杯,大叫道:“你给我说明白!你不可能知道的。”神农叟脑中灵光一闪,他凑到江非尘面前,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胡乱猜对的,瞎猫碰上死老鼠,对不对?”
  江非尘微抬一下眼道:“我是瞎猫,那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死老鼠了!”
  语音未落,只见神农叟惊骇地往後退去,而他的右脸颊上齐整整地插著五根银针。
  “你,你?!”神农叟吓得冷汗淋漓,他知道江非尘这次旨不在杀他,若真要杀,那他早就一命呜呼了。江非尘放了些碎银在桌上,在众茶客惊愕的目光中起身而去。
  神农叟也呆呆地乖乖地跟了出去。
  贺兰山。
  神农叟一见道旁石碑上的这三个字,便一阵心惊。“这麽快就到了?”他心虚地害怕。当初他在林家胡编乱造,还说得头头是道,骗得江非尘千里迢迢地来到这西北边陲的贺兰山,为是便是这一路上,摸准时机开溜。谁料他的伎俩全数逃不过江非尘的法眼,还弄遍体鳞伤。他不由地伸手抹了一把冷汗,心想:“这次死定了。”
  他还在自怨自艾时,江非尘一把拉起他,飞身往山上而去。抬眼望著渐近的山门,神农叟的一颗心沈到了海底,凉透了,“死定了,认命吧!”
  但在临死前,他必须弄清一件事,非常重要。他正了正声音,显出难得的庄重肃穆之色,道:“我神农叟自问天下医术第一,下毒第一,你究竟是如何发觉我下了毒?我希望你能郑重地给我一种解释。”
  江非尘才懒得理他。其实神农叟虽好自夸,但却并不自大。他下毒的手法实在是难以复加,单凭此,他江非尘老早不知中了几回毒了。不过,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神农叟好张扬,自我满足的脾气,在下毒时也难掩分毫。他每下一次毒,便会觉得江非尘定要栽了,因而神色之中便会有几分得意之色。江非尘也只是据此避毒而已,不想,百试不爽。他当然不会笨到把破绽告诉神农叟,好让他有所改进。
  神农叟见江非尘不语,更是焦急,哀声道:“你告诉我吧,算我求你了,行不?江公子,江兄弟,江大哥……我叫你祖宗还不成麽?”
  江非尘一甩手将神农叟往半开的山门内一丢,道:“我江非尘没你这种孙子!”随著神农叟的一声惨叫,江非尘飘然落地。
  玉仙宫的几名原本在门内打扫的女弟子,被突来的二人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兔一般纷纷往里而逃去,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江非尘缓步走进玉仙宫。近十个白衣道姑由一个年轻的道士领著地从一侧拱门内鱼贯而出,在二人面前一字排开。
  那名道士道:“两位擅上玉仙峰,不知所为何来?”
  不等江非尘答话,神农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业,躲到那道士身後,指著江非尘大叫道:“各位小道长,这个人,就是六年前拐走你们师姐的恶棍银衫断剑,他现在又要来勾引你们的师姐妹了。”
  这十数位道姑都是十**岁的年纪,六年前也不过十二三岁,有的还未入派,因面并不曾怎麽听说过银衫断剑的事。只是听他提起什麽“师姐”,心中不由犯疑,个个都侧头看了看身旁的师姐妹,一脸茫然。
  那小道士也很是惊愕。
  “是什麽人在这里胡言乱语,污辱玉仙圣地?”一声颇具威仪的沙哑低沈的喝声从拱门处传来。道姑们自动向两边让去,从内侧一前一後走出两位道姑,前面一个正是已两鬓如雪的新晰道长,短短六年,她竟然苍老了这麽多。那满头的白发的岁月在额头留下的痕迹,暗暗昭示了这几年的苦辛。音容虽改,但风姿仍在,步履依然健朗。
  紧跟她身後的正是韵琪,她一眼看见江非尘,凤目顿时满是惊奇,道:“师父?!”
  新晰的神情也陡然一变,道:“银衫断剑?你,你竟然没死?!那……”她一惊之下,差点脱口而问韵雯的消息,便当初正是她坚决如铁地将她逐出师门,现在又如何拉得下脸来询问。新晰正想找话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却听得有人激动地一声唤:“君妹,找得我好苦啊!”
  听到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称呼,新晰惊了一惊,她定定地望了望几步开外那身著干净布衫的年近花甲的老者,佯怒道:“道家净地,容不得你乱喊乱叫!”
  神农叟见新晰不认得他,便急匆匆地跑到新晰面前,:“君妹,是我啊,我是乌龟板哪!”
  众弟子听到这个名字,都忍俊不禁,一个个抿嘴偷笑。新晰脸一沈,道:“韵贤,韵秀,将这个老疯子送出玉仙宫,不要让他再进来。”
  “是,师父。”那名小道士和一位瘦高的道姑应了一声,便过来欲拉神农叟出门。
  “君妹,君妹!”神农叟挣扎著大叫道,“你不可能不记得我的,你以前管我叫‘龟板哥哥’的。君妹,你再想想,一定会想起来的。”
  新晰脸色越来越差,沈声道:“扔他出去!”
  “是!”韵贤一扣神农叟的背心,便将他丢了出去。“哇呀!”神农叟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关门!”新晰低喝一声。韵秀,韵贤二人便一左一右关上了大门。
  “君妹!”门外传来神农叟的大叫声和“劈哩啪啦”的敲门声,“开门,君妹,我辛辛苦苦找了你二十多年,你不能这麽对我的。”
  众弟子听神农叟一口一个“君妹”,不由地也心生疑惑,偷眼往新晰望去。
  新晰脸色甚是难看,她瞪了一眼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的江非尘,厉声道:“江非尘,你上玉仙宫又是想做什麽?”
  江非尘道:“韵雯在哪里?”
  “君妹,开门哪!”
  新晰烦心地一皱眉,决定充耳不闻,正视江非尘,冷冷一笑道:“韵雯是你从贺兰山带走的,你倒回这来要人了……”
  “君妹!”神农叟低哑的声音横了进来,他大叫道:“君妹,三十年前,你为了江近阳那个混蛋离开我,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我不怪你的,君妹,你开门啊,我有很多话对你说呢,你快开门啊!”
  新晰听不下去了,她对江非尘道:“江非尘,你想知道韵雯的下落,就先让这个老疯子不要胡言乱语,在玉仙宫前胡闹生事。”
  江非尘道:“我没办法,因为我想听。”
  新晰威胁道:“你不想知道韵雯的下落了麽?”
  江非尘道:“我会让你说的。”新晰对他的自信满满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门外,神农叟还在大叫:“君妹,开门哪!江近阳那个老乌龟勾引了你,他的龟儿子又勾引了你徒弟,现在又来勾三搭四了,快开门,我来帮你,快开门啊,君妹!”
  新晰气得脸色铁青,她忿然道:“韵贤,把那个老疯子放进来,点了他全身的穴道,最重要的是哑穴。”
  韵贤道:“是,师父。”
  韵贤过去开了门,一把拉进神农叟,可怜一代神医在只吐了一个“君”字之後,便被封住了全身的穴道,一动也不能动,只剩下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总算安静了,新晰松了口气,这时她才想起方才神农叟说什麽“江近阳那个老乌龟”“龟儿子”,心中陡然一惊,神情微变,道:“江非尘,你跟我来。”说罢,她转身便往内走去,江非尘也尾随而去。
  进已近冬,贺兰山寒意已浓。江非尘踏著薄薄的雪色,跟在新晰的後面,朝玉仙峰的最高峰而去。绕过一个侧峰,眼前出现了两扇紧闭的大门,门前已有积雪,有些年代的门上隐约有了霜冻之色。
  江非尘微一抬眼,“仙玑洞府。韵雯真的会在里面吗?”他有些不信这老道姑会这麽好说话,还亲自带他来见韵雯。但是有一线的可能,他就不会错过,他不会再让自己有遗憾。
  新晰来到大门前,伸手在门上拍了三下,“!堂”一声,久闭的大门缓缓向两边敞开。
  江非尘没有一丝地犹豫地跟了进去。迎面一股阴湿的气息还夹杂著一种霉霉的味道,看来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江非尘刚进门,身後的大门便重重地合上,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新晰点了灯,立在阶前,远远地望著江非尘。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不见一张桌椅,只是台阶上方的方台上摆著一张矮几,上面铺有几本书。背後的壁上挂著一幅画像,是贺兰玉玑仙派的开山祖师,是一位削瘦飘逸的道士装束之人。
  桌前两侧两个灯架,台阶下的地上,却有一个偌大的八卦图案,黑白分明。看在眼中,却有些阴沈和深邃。两边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剑,无论长短,可谓琳琅满目。看样子,是个练功房。
  新晰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是江近阳的儿子?”
  江非尘道:“原来你是对我父亲有兴趣。”
  新晰神情尴尬,道听那个老疯子乱扯。贫道只是奇怪,江近阳怎麽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只听闻虎父无犬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江近阳是江湖黑白两道都尊敬的‘皓月神掌’,而你却是江湖上人人杀之而後快的‘银衫断剑’。如此这样的两个极端,实在让个难以相信。“
  江非尘冷笑一声道:“你又何必拐弯抹角,大可以干干脆脆地说是我爹娶错了妻子,生错了儿子。”
  新晰脸色微变,他一语中的,直中她的伤处,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言何方好。
  沈默半晌,江非尘道:“韵雯在哪?”
  新晰道:“韵雯?”新晰苦苦一笑道:“你竟然还向我来要韵雯。”她目光幽远,神情忧伤,满头的白发更是显得辛酸,“韵雯是个好孩子,是我这一生在最最满意的弟子。我从小就倾尽全力地培养她,当成亲生女儿那样的疼爱她,希望有一天将玉仙宫交给她,凭她的能力发扬光大。谁知道,你却突然地冒了出来,引导著她去做坏事。是你误了韵雯,也误了我玉仙宫上下一满门。”
  新晰激愤的语气渐渐显出哀凄之色,“你看看现在的玉仙宫,几名像样一点的弟子也不成样子,韵琪太冲动,韵莹又太软弱,韵德太过油滑,韵清又过於迟钝,没有一个是可以安心地移交重任的人选。如果当初你没有来贺兰山带走韵雯,她就不会卷入江湖的风浪,玉仙宫也不会落得个如今门庭冷落的下场,留得我和师妹两个老人苦撑场而。
  江非尘静静地听她说完,脸上既没有赞同之色,也没有不以为然的神气。“我没兴趣了解你的弟子如何地不成才,我只想知道韵雯在哪里,你是不是在贺兰山?”
  新晰道:“她练过素环内经,又中了寒冰掌,你不该存有她还在世的幻想。”
  江非尘肯定道:“她没有死。”
  “你就这麽确定?”新晰奇道。
  江非尘道:“我都没死,她怎麽会死?”
  新晰苦笑一声道:“这就叫做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算韵雯尚在人世,我也不会再让你见她,再误她一次。”
  江非尘道:“你留得住我吗?”
  新晰道:“我或许是留你不住。不过,这间练功室筑在雪峰之中,唯一的出路,便是那扇用千年寒铁所铸的大门,如果我不告诉你开门的方法,任凭你有通天的本领,也要被困死在这里。”]
  江非尘道:“你要跟我同归於尽?”
  新晰道:“可以这麽说。如果我可以杀了你的话,就另作别论。”言罢,她跃身而起,扑到右侧的墙边,伸手一抚,“唰”的一声,便拔出一把长约三尺,全身闪著青绿色光芒的利剑,剑峰一转,便直往江非尘刺来。
  江非尘一侧身,剑从胸前刺过,他出一掌往新晰持剑的手上击去,新晰却猛地人影一闪,落地迅速地踏著八卦的方位移过。骤时,四面都有了人影,到处剑影憧憧。江非尘凝神细看,这这才明白新晰的用心。她领来引他来此,想借助这个八封阵式来对付他,如果不能取胜,便用这个练功室困住他,一举两得。
  江非尘心道:“这个老道姑倒是奸得很。”他避著新晰一招招凌利的攻势,新晰尚不能伤他分毫。江非尘武功奇高,也精於暗器之道,但对於阵法一家却是一窍不通,因而他纵然有军身的本领,也奈何不了新晰。
  过了十几招後,新晰又出一招,直刺江非尘前胸,江非尘猛地灵光一闪,他两手一合,压牢新晰刺地的长剑,同时横扫下盘,新晰不由地後退了一步,走出了八卦阵内。江非尘眼疾手快,马上补上一掌。
  新晰左肩中掌,摇摇晃晃地後退了几步。她惊觉江非竟然没有用内力。她似乎有些难又置信道:“你不杀我?”
  江非尘道:“杀你对我没有好处。”
  新晰道:“我不会开门放你出去的。”
  江非尘道:“我只想知道韵雯在哪里?”
  新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江非尘默然,眼中似有一种悲凄。突然静寂下来的练功室显得空荡荡的寂寥,望著沈默无语的江非尘,新晰有些惊奇,也有一些警惕,,不知他有什麽阴谋。
  静了许久,江非尘忽然缓缓开口道:“你如果知道的话,最好告诉我。”他顿了一下,接著道:“我找了她六年。”
  虽然是很平淡的一句话,他脸上也没有很悲伤的表情,但新晰却听出他语中的悲凉,感到了他暗藏的深情。耳边似乎回响著他那句淡然却深沈的话,心中不禁动容:“想不到他对韵雯竟如此情深义重。只是不知,这对於韵雯来说,不知是福,还是祸?”
  但是,六年过去了,对於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她这个做师父的都已经放弃了,他却持续地找了六年。六年,算一段漫长的时间了。新晰叹了叹气,道:“你怎麽知道韵雯在贺兰山?”
  江非尘道:“被你制住的那个老疯子说的。”
  新晰低声骂道:“老东西,死性不改。”她抬眼望向立在不远处的江非尘,突然发觉他的眉眼之间果是像极了江近阳,而且出手的那种矫健的气势,也有江近阳的遗风。只不过江近阳气质柔和,温雅迷人,而江非尘一身冷冰冰,阴沈沈的气质,她却总看著不爽。
  她叹道:“自从七年前,你从贺兰山带走韵雯後,她就不曾回来过。”
  希望又一次地落空,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六年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当希望再度落空时,他也只是眼中闪过一抹落寞,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复再言。其实他也没多大寄望韵雯会在贺兰山,他只是让自己在碧空楼三个月之约期间让自己有地方可去,才会由著神农叟领著他来贺兰山。
  新晰道:“你相信神农叟会医好韵雯吗?”
  江非尘沈默了一下,道:“相信总比不相信好。”
  新晰犹豫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去开门。
  这时,却有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师姐,师姐──”
  “师妹?”新晰听出那是新昀的声音,惊了一惊。她来到门边,将耳朵伏到门上,“师姐。”她很清晰地听到了新昀的唤声。
  “师妹。”新晰答应了一声。
  “师姐!”新昀的声音猛地一喜,道:“师姐,你先开门。我知道你想为武林除害,一消郁结心中六年的恶气,但你要想想玉仙宫哪。师姐,我们还要入主玉玑宫呢。师姐,开门哪。”
  “师妹。”新晰心中也不由一哀,的确,她还不能死,她死了,玉仙宫要怎麽办?她还要等待一个好徒弟的出现。而且,银衫断剑虽然恶名昭著,但如今看来却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新晰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江非尘,才伸手在门上特定的三个位置击了三下。随著一声巨响,大铁门应声而开,一股寒气猛地灌入洞中,还夹杂著一片片晶莹的雪花,原来,不知何时已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了。
  “师姐。”“师父。”新昀领著十来个弟子站在门外,一看见新晰出来,脸上均浮现惊喜之色。新晰望著新昀已斑白的头发和弟子们稚弱的脸庞,心中有一股沈重的感伤。心中暗暗叹道:“岁月如梭,人世已非,玉仙宫已如黄叶凋零,看来难以久立了……”
  新昀微含责备地说道:“师姐你这次做得却有些不对了,这麽大的事,至少应该和我商量一下。”新晰虚弱地一笑道:“是我不对。”
  “江非尘!”韵琪一见江非尘出来,便“唰”地拔出长剑,其余弟子也纷纷要拔剑待战。
  “韵琪。”新晰一抬手,示意韵琪不要冲动。她回眸望向被韵贤拖著的神农叟,神农叟见新晰看他,不由地兴奋地大叫,却由於被制住了穴道,只能发出干涩刺耳的“呃呃”声。
  新晰走到神农面前,道:“我现在帮你解穴。你如果再胡言乱语的话,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神农叟望了望一侧的山崖,慌忙点点头。
  新晰见他答应,便伸手“啪啪”两下解了他的穴道。
  神农叟一可以开口,马上叫道:“君……”新晰凌利的目光一扫,神农叟下意识地往那山崖看去,把後面想说的话给吞了回去。
  新晰问道:“韵雯在哪里?”
  神农叟装傻道:“韵雯?韵雯是谁?”
  新晰道:“少装算!”
  “师姐。”新昀过来,道,“你说韵雯?韵雯还活著麽?”她虽是韵雯的师叔,却远比新晰要疼爱关心韵雯。六年前,她听闻韵雯为救江非尘中了寒冰掌而无力回天,她伤心了一个多月,形容憔悴,到如今都没能回复到七年前那种心宽体胖的光景。
  新晰横了一眼神农叟,道:“你问他!”
  新昀对神农叟道:“你说是不说?”
  神农叟道:“我又不知道,怎麽说啊?”他两眼翻了翻,干脆赖到底。
  新晰“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想到崖底去看看啊?”
  神农叟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新昀心急,道;“你快说吧,什麽条件都答应你。”
  神农叟一喜,大叫道:“你可是答应哦,那我告诉你们。”
  新晰本见新昀不问是什麽条件便答应,想要阻止,但听得他要告诉韵雯的下落,便道:“快说!”
  新昀亦道:“快说,韵雯她还活著麽?”
  神农叟一下子又神气起来,一拍胸脯,道:“当然。经我无病不治这麽一治的人,想死也死不了。没死当然是还活著。”
  新昀喜出望外,道:“那就好,谢天谢地,韵雯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新晰问道:“那她现在在什麽地方?”
  神农叟支吾了一下,道:“她虽然死,但还是有一点小问题,不过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只要我配齐了药,让她服下,便会没事了。”
  新昀道:“那药配齐了没有?”
  神农叟道:“齐是齐了,只是欠缺了一味药引子。”
  新昀又道:“什麽药引子,很难得的麽?”
  神农叟道:“是有些难,不过,对於我神农叟来说就算不得什麽了。”
  新晰有些烦了,道:“那药呢?”
  神农叟道:“本业六年前,我就要去找,谁知这个江非尘却追著我要人,害得我天南地北地乱窜,哪有时间去找药啊?”
  “那韵雯人呢?”新昀担心韵雯会被耽搁了,医治不了。神农叟道:“我把她安置在了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你们不用担心。”
  一直沈默一旁的江非尘开口了,道:“到底是什麽药引子?”
  神农叟道:“告诉你也没用,你只会坏事──”他话未说完,便觉额头一麻,然後隐隐一阵刺痛,他双眼往上一翻,只见额角直直地钉了一枚银针,一片雪花飘落在上面。
  神农叟全身打了个冷颤,颤声道:“是,是火之珠。”
  “火之珠?”新晰,新昀均是一惊。火之珠是五行八卦珠中的一颗,而五行八卦珠是武林奇门天香一门的奇珍异宝,共有五颗,每颗都有神奇的功用。只不过,天香门向来神秘莫测,其位置,及门人都极其神秘,在江湖上均是未知之数,又如何去找?
  新晰奇道:“火之珠是天香门的奇珍,你知道火之珠在谁身上吗?”
  神农叟道:“还没开始找,怎麽知道?”
  江非尘道:“这次你最好没有骗我,否则,这要银针就会没入你的脑袋当中。“神农叟忙道:“当然没有,不敢了,不敢了。”
  江非尘“哼”了一声,便迈天步往下山的路去了。
  “师姐?”望著江非尘远去的背影,新昀有些疑惑新晰就这麽任江非尘在贺兰山来去自如。新晰则轻轻叹了口气。
  神农叟慌忙将脑门上的银针拔了出来,啐了一口,恨恨地摔在地上,还不解恨地重重地踩上几脚。出完气,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喜滋滋地跑到新晰身旁道:“君妹,我们也走吧。”
  新晰杏目一瞪,喝道:“你胡说什麽!”
  神农叟道:“你们方才答应的啊,只要我说出韵雯的下落,你就跟我回括苍山。”
  新晰气得不打一处出中,道:“师妹,把这个疯子丢下山去。不许他再上贺兰山一步。”她说罢,忿忿地甩袖离去。
  “君妹,君妹!”神农叟大叫著,便要跟过去。眼前却横出一个身影,正是新昀。新昀道:“韵贤,送这位神医下山。”
  “是,师叔。”韵贤应了一声,便不顾神农叟大声抗议,一把拉起他,便往山下的路而去。听著神农叟大叫“君妹”的声音渐渐远去,新昀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非尘冒著风雪下了玉仙峰,待他到了山脚,风渐小了,雪也停了。风吹得发丝有些散乱了,还沾了晶莹的雪或滴著已化为雪水的水珠。但他却无暇顾及,他要先赶回宜州碧空楼赴三月之约,顺道找到火之珠,去救韵雯。
  对於天香一门,别人或许引以为神秘莫测,但於他却并不陌生。他的父亲是天香门的弟子,金之珠的传人,他从小长在天香门,直到八岁那年离开,其後也偶尔回去过几次,他清楚地知道天香门的地形以及传人,上任天香门主天香神瑛共收了五名弟子,他的父亲江近阳是一个,而为了替父报仇,他已把他父亲的师兄妹的情况全数打探地一清二楚。找火之珠,应该不会太难。
  江非尘踏过无字之碑,眼角的余光瞥见另一条路玉玑峰上似有人下来了,他不由地侧身望去。是一男一女两个道家打扮的青年,一前一後。男的在前,沈默无语地向前走,女的落後半步,不由地抬眼望向那男子的侧脸,欲言又止。江非尘一看清那名男子的面容,便停下脚步,站在玉玑玉仙两派的交接处。
  林韵康远远地望见山脚下立有一人,身体颀长,蓝衣素然,观其侧面,却有几分熟悉。
  “师兄?”韵媛直觉得这种氛围有些不对,“那个人?你认识麽?”韵康只是凝望,待走近了,他的心抖然一惊,脚下也猛地一停住了。
  江非尘没有回身,淡淡道:“拔剑吧。”
  韵康惊了一惊,他想到了父亲林崇焕的惨死,想到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不由地伸手握住了剑柄,但随即他又想到了韵雯的死,那一掌,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悔恨。江非尘找寻了韵雯六年,而他也因此自责痛苦了六年。他知道江非尘为什麽找他,“动手吧。”
  韵媛正纳闷韵康为何不拔剑,便见得江非尘身形一动,横出一掌,便直往韵康击来。
  而韵康却仍然没有拔剑的意思,“师兄!”
  韵媛惊呼一声,她一拔长剑,侧身挡到韵康面前,用力地平挥一剑,想逼退江非尘。江非尘左手微扬,便震得长剑偏移了方向。韵媛一惊之下,长剑便脱手飞了出去,而眼看著掌风逼近,一掌便要击在肩上。
  这时,她却被人从後面推开,一掌从她袖旁插过,重重地击在了另一个人的胸前。
  “师兄!”韵媛慌忙丢下剑,去扶韵康。还好江非尘方才那掌没用几分力,韵康所受的伤并不重,他被韵媛扶起,抬头对江非尘道:“江非尘,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要伤我师妹。”
  “江非尘?”韵媛一惊,“你就是银衫断剑江非尘?”
  江非尘道:“你让她站到一边去,我不喜欢有闲人碍事。”
  韵康见江非尘答应,对韵媛道:“师妹,你站到一边吧。”
  韵媛不仅没有退後,反而往前一站,道:“我原本以为能让雯师姐动情的人必定是个有情有义的英雄人物,没想到不幸被江湖传言言中,是个冷酷无情,不讲道理的混蛋!”
  “师妹!”韵康怕她会激怒江非尘,会落得个无辜枉死的下场,便劝道:“你到一边去。”
  韵媛却执拗著不肯站远。
  江非尘道:“韵雯是死在他手上的。”
  韵媛道:“原来你是个逃避责任的无耻小人!雯师姐的死,并不是康师兄一个人的责任,也有你和戚师弟的缘故。纵然是师兄的一掌错打了雯师姐,但如果没有你的恶名涛天,累得雯师姐为你挡了一掌,如果不是为了帮戚师弟而冒然地练素环内经,就算那掌是寒冰掌,雯师姐也就不会死。”
  韵媛见江非尘没有说话,神色有些哀凄,不同地变指责为规劝,柔声道:“我相信你是真心待师姐,为她伤心欲绝,但这六年来,师兄他没有好过过,他每天都沈浸在悲痛和深深地愧疚之中。”
  “康师兄与雯师姐从小一起长大,康师兄真心爱慕师姐十余年,他对雯师姐的感情绝对不会比你少。如果你们易地而处,雯师姐被你错手打伤致死,你又会如何?”
  “师妹。”韵康听她半是哀求半是凄酸地说完,心中不由地深深地感动,他的身边竟有一个如此关心他,了解他的师妹,而他却一直都不曾注意到。想起她向来对他的好,和方才奋不顾身地相救他,不顾性命安危地指责江非尘,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空气随著韵媛的话音的落定而静寂,沈默。雪又不知何时洋洋洒洒地飘飞起来,无声地洒在三人之间。
  韵媛望著江非尘,就宛如一个听候最後判决的囚犯一样,心中忐忑不安;又如一个赌徒,在等待赌局结果的揭晓。而这一场赌局,她没有一丝的把握,而她唯一的筹码便是,韵雯的眼光。
  终於江非尘开口了,“如果韵雯有事的话,我会不会放过你的。”说完,他缓缓转过身,踏雪而去。
  韵媛心头顿时一松,隐隐有了赌赢的喜悦。
  而韵康则疑惑於江非尘的那句话,不由叫道:“等等─”
  但江非尘却没有一丝逗留之意,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