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圣主!”这时,适时地响起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二圣主的手一顿,微微松了松,偏头往一侧看去。只见从林中缓步踱出一青一黄的两个人,一身高雅清贵的黄衣人便是何话洵,而跟在他身侧矮他半个头的,自然便是宿耐。
  何话洵道:“二圣主息怒,周公子此举无非是图个活命之由,这也是人之常情。二圣主还是先请松手,周公子体虚,一时不慎,可便要铸成大错了。”
  说著,他便示意宿耐去将周绘青扶过来。
  “二圣主。”宿耐亦道,“事关重大,还请三思。”待二圣主的眼神中有了一丝软化後,宿营耐赶紧将周绘青扶了过来,还拿出金创药,帮周绘青止血。
  二圣主冷冷地看著脸色惨若白纸的周绘青,不屑地哼了一声。其实他又何尝甘心眼看著即将到手的星月宝鉴就此化为乌有。但他这辈子,一向自视其高,最痛恨的莫过於有人擢著他的短处要挟於他,因而一怒之下,才要杀周绘青泄展愤。但这也是一时之气,经何话洵这般柔声细气地一说,这气也渐渐下去了。
  何话洵关切道:“宿耐,周公子受伤匪浅,你先带周公子去寻个地方养伤吧。”宿耐应诺一声,便扶著周绘青往一边而去。
  二圣主冷冷地回望了何话洵一眼,道:“你认为到时候周绘青还会交出星月宝鉴麽?”何话洵道:“只要他找出星月宝鉴,我就有办法从他手里拿过来,就算他已经练成了星月宝典上的武功。”
  二圣主望著何话洵,目光变得幽远而意味深长,他忽道:“你更不寻常。”
  何话洵笑道:“二圣主过奖了。我也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一统武林後,二圣主能准许罗刹宫有一定的自主和自由权。”二圣主淡淡笑道:“这个自然。”
  他们二人互相望著,表面上虽各自都是笑盈盈的,但他们都非常明了对方心中在打些什麽主意,但表面上的这一层亲属关系和实际上的互相利用关系,掩盖了真正的将会撕破脸的竞争关系,而保持著暂时的融洽。
  一夜过去了,无视於昨日的腥风血雨,今晨的初阳依旧明亮,林间的空气依旧清新。周绘青一身苍凉的白衣,跪坐在两座新坟前。旁侧的树木依旧苍翠欲滴,花草树木依旧繁盛,云淡风疏,但周绘青的神色却是沈重。
  他一张一张地烧完手中的纸线,望著风吹起那黑色的灰烬漫空地飞舞。他伸手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倒在了坟前,他呆呆地凝视著坟前他连夜用木条制成的两座坟碑,暗自在心中说道:“骆长老,祁彬,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说罢,他郑重地在坟前拜了三拜,然後一把抓起放置在身侧的长剑,决绝然地转身,踏著朝阳而去。
  骆成维只道星月宝鉴在他手中乃是绝密之事,但他却不知道,这件事在罗刹宫和天英门上层组织中老早已不是一个秘密。思及骆成维如此器重自己,在临终前也还如此为他设想,他不由地羞愧难当。三年前,他父亲周常靖去世,神笔世家只他一脉单传,他独木难支。是时,何话洵投书造访,他当时正为家计而愁眉不展,当何话洵温雅大方地说明来意後,还慷慨地给他三天的考虑时间。他知道罗刹宫不是正派,但对於何话洵的温吞气度,他有几分欣赏,更重要的是,能重兴他神笔世家。
  所以,他答应了。
  他一直都觉得这条路,自己选得没有错,便现在,却惘然了。想起骆成维生前的那一句长叹,他说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错信何话洵,但他现在若在天有灵的话,想必会加上一句: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轻信周绘青。
  周绘青觉得很对不起骆成维,他一直在欺骗他,最後还累得他因此而亡。他开始嘲笑自己的天真,竟然会相信罗刹宫会帮他重兴神笔世家,很可笑,因为罗刹宫自己也已经是天英门的附庸,举动全没有自由。不过,罗刹宫不定期有希望,因为他有一个很会打算的主人,何话洵,还有一批忠於罗刹宫元老高手,但神笔世家却没有,原本就已像是枝头的枯叶,现在又连唯一的助手祁彬也死了,周绘青,一叶飘零。
  一人,一剑,天涯飘泊。唯一知道星月宝鉴下落的周绘青,他却并没有立即去找星月宝鉴,而是孤身一人来到了洞庭湖旁的一座无名的小山。暮垂孤山,山道上黑虚虚岁,一阵山风过来,道旁树影摇闪,却有几分阴森惊心。
  踏著松软的春泥,周绘青缓缓地沿著山道往山腰处走去。树影憧憧,风声在耳边呜呜地轻响,像一个在低声啜泣的怨妇,一片黑暗,随著那一横树枝的微微一晃,竟晃出一点错幽的灯火来。那是一座半山腰的竹棚,透过半掩的竹窗,散发著淡淡的亮光。
  “向日小山上,挂月竹棚中。洞庭自多娇,宝典石下藏。”周绘青的脑海中浮现出骆成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的几名连字句,他抬眼望了望正挂在竹棚上空的明月,当下确定下来,这座小竹棚,就是收藏星月宝典的地方所在。
  他是来找星月宝典的,而不是星月宝鉴。因为对於他来说,宝典远比宝鉴在重要得多。
  周绘青的步伐还是不紧不慢,就像他平时走路地那样。迈过几十级用细石子铺就的台阶後,那一间竹棚已近在百步之内。但眼前之景,却让他呆了一呆。那竹棚的後面,竟是一座恢宏高大的陵墓。
  “碧玉棒,守陵人。”周绘青的脚步蓦然一停,心里反复地念著,“碧玉棒,守陵人。”骆成维教他拿到宝鉴再去寻找能够保护他的守陵人,骆成维既已发觉事情已有败露,那他必定会料到拿到宝鉴後,会是如何地凶险。“星月宝鉴就在守陵人那里。”
  周绘青心中一动,犹豫了片刻,便大步往那竹棚而去。
  “咚咚咚。”细碎的敲门声在凄冷的山风的带动下显得异常地清晰,“咚咚咚”。
  见无人应答,周绘青又轻轻地扣了几下门,轻声道:“请问有人在麽?”周绘青停手听了一下,却还是不见人声,忽然,他想到了一件极可能的可怕的事,“难道这守陵人已遭了不测?”
  天英二圣主听到骆成维让周绘青持玉棒去寻求守陵人的保护,那为了夺得星月宝鉴,於二圣主来说,除去守陵人,便是必走的一步。“不好!”周绘青一惊之下,慌忙推门进去。
  竹棚里的装置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不用说明,便是睡觉之用,除此之外,屋内只余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面摆著一个紫砂茶壶,两个茶杯,还有一盏灯火摇曳的油灯。
  “没人?”周绘青暗自一惊。这时,忽的灯火猛地随风一摇,径自灭了光亮,屋内一片漆黑,随即,“吱嘎”一声刺耳的门的开启声,周绘青直觉一股凉意从後劲直灌入後背,他猛地转过身,只消一眼,不由得骇得往後退了一步。
  门口竟直直地站了一个人,手提一个发著昏暗的光芒的白色纸灯笼,惨淡的灯火自下而上地映射著他的脸,更显得骇人。
  周绘青敢发誓,他从来也不曾见过比这张理丑陋,更难看的脸了,他的左眼倒还与常人无异,右眼却几乎被下眼瞪突起的肉给遮掩没了。右脸颊更是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肉,似乎被大火焚烧过,焦裂的旧肉掺杂著新生出来的细白的肉,凹凸不平,异常骇人。没有胡须,但蓬乱的头发四下地乱垂下来,却给人一种脸上长满毛的感觉。
  周绘青不由得往後退去,後腰抵上了屋中央的那张木桌,“你,你──”他一连“你”了好几声,也找不出一句成句的话来打破沈默。
  “你来这里做什麽?”倒是那怪人先开口了,他用唯一完好的左眼瞪著周绘青,冷冷地质问。他的声音很沈,有一些沙哑,也有一些生硬,似乎很久不曾讲过话卫。
  “你,你,前辈可认得星月教的骆成维骆长老?”周绘青定了定神,理了个头绪,不答反问。怪人还是问:“你来这里做什麽?”周绘青微微顿了一下,这一段时间,他趁机打量了那怪人一番,只见他身著一件破旧的灰褐色长袍,很宽大,右手提著灯笼,依稀可见右手小臂上伤痕累累,,左手垂在一侧,一动也不动,脚上赤脚套了一双用青藤编的草鞋,还沾了厚厚的泥屑。
  周绘青不发一言,从怀中掏出骆成维交会给他的那根玉棒,递了过去。怪人微微瞥了一眼那根玉棒,又抬眼定定地盯著周绘青瞧了一番,便缓缓地从门口走进来,将风吹灭的油灯重新点上,又将手中的灯笼吹灭,然後轻轻地放到墙角。
  怪人缓缓地回过身,径直安然地坐到床上,却并不招呼周绘青,他只是合起双眼,慢慢地说,“你是来找星月宝鉴的?”周绘青承认道:“是的。”怪人微微停了一下,又道:“你叫什麽名字,是何方人氏?”周绘青直觉得这人不寻常,他的举动,他的言谈,他问话的口气,俨然是一位位尊一时的高人。因而,周绘青毫不隐瞒地一一相告。
  “神笔世家?”怪人缓悠悠地睁开眼,颇有些慨叹地自言自语,道,“多年隐遁,这江湖中又多了这许多的变迁哪。”闻此言,周绘青自然一听便听出这怪人必也曾是叱吒一时的江湖风云人物,如今却落得如此模样,在这样一座无名的小山上隐遁一生,惊奇之余,不由地脱口问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怪人的在目忽然厉光一闪,口气一硬,道:“你想知道我是什麽人?”周绘青被他犀利的目光看得背脊一寒,心知自己这一句话正中那怪人的伤处,实不宜再相询下去。
  但周绘青却还是说道:“视前辈言行举动,必曾是一代武学宗师,如今却埋没於此,定是遭了无妄之灾。前辈无端遭难,武林也损失匪浅。”怪人冷冷一笑,道:“你倒是会说话。既然是骆长老指点你来此处,定曾告诉过你寻找的口诀,那口诀如何,你先背来听听。”
  周绘青知道他是要确认一下,便将骆成维那日在他耳边说的口诀一一道来:“向日小山上,挂月竹棚中,洞庭自多娇,宝典石下藏。寂寞守陵人,碧玉珍珠棒。”怪人闻此言,竟然大笑起来,“好,好,好一个寂寞守陵人,寂寞守陵人,骆长老真是知我心哪!”
  周绘青心道:“原来他真的便是那个守陵之人。”听他笑得凄凉,周绘青心中也不免凄凄焉,试想一个人大半辈子守著这麽一座小山,对著一座死坟,这日子要如何打发啊。但是,他为何要留在这里,为何要做这十年如一日的守陵人呢?周绘青又不由地好奇起来,那是谁的坟呢?坟里葬的人与这怪人又有什麽关系呢?
  怪人终於停止笑了,他忽道:“骆长老还在人世麽?”周绘青惊他这话似乎已经有大半确信骆成维已遭不幸,思及骆成维临终前的情景,不免凄然地摇摇头。怪人似乎并不怎麽意外,忽然只见他的右手轻轻一按木床,整个人便飞速地直射而出,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窗口。不出一会儿,窗口又人影一闪,两道黑色的人影接连地“啪啪”两声沈重地摔落在屋内的石板地上,沈沈地*一声,扭曲著身体,似乎受了伤。
  阴风一阵,守陵人又出现在眼前,他脸上的神气就仿若他一直在此动也不曾动过一般,“是不是他们害死骆长老的?”
  周绘青上前看了看,那两个人一身黑衣,容貌陌生,他一时也辨不出他们是什麽身份,但既然一路追踪他到此,自然便是二圣主派来的人。周绘青道:“应该是一夥的。”
  “好,一夥的。”守陵人目中寒光一空,一扬手一颗飞镖便欲出手,躺在地上的一个黑衣人眼尖,忽的大叫起来:“上官阴,你看清楚我是谁,你杀了我,你会後悔的!”
  守陵人的身体猛地一颤,哑道嗓子道:“你,你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