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的身体猛地一颤,哑著嗓子道:“你,你是什麽人?”
  那个黑衣人慢慢地爬起来,站直身,似笑非笑地望著守陵人,缓声说道:“丰神二主,美玉阴阳,武林四娇娘。这一句二十年江湖上流传一时的话,上官兄,应该尚能耳熟能详罢。”
  “丰神二主,美玉阴阳,武林四娇娘。”周绘青暗暗地念著这一句,他似乎有一些印象。
  他父亲周常靖曾对他说过,二十年前在武林史上是一个空前繁盛的阶段,不仅门派林立,各路武艺妍容相竟,更令人瞩目的是,一代新秀脱颖而出,而於此之中,屈指可数的便有八人,四男四女,他们不仅武艺超绝,而且容貌出众,名盛一时,合称“武林八美”。他记起这件其中的“美玉阴阳”中的“阳”指的便是“皓月神掌”江近阳,而那“阴”似乎是姓上官的,难不成便是眼前这个奇丑无比的守陵人上官阴?
  周绘青不由地怔怔地望著守陵人上官阴。
  上官阴脸上的肌肉一阵地抽动,眼中露出挣扎的神气,从而使他凹凸不平的脸显得更加恐怖,“你到底是什麽人?”上官阴的声音更加嘶哑,刺耳,布满伤痕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他竭力地使自己不要回想起当年的风华,这样他会痛心於今日的悲惨,不安於今日的平静,而会在一时难禁的仇恨中打破了自己恪守二十余年的誓言而提剑下山,一报宿仇。
  黑衣人还是不急不徐的样子,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方巾,慢吞吞地打开,方巾正中间用青色丝线乡的一只小鸟赫然入目。
  周绘青一惊,脱口道:“青鸟草堂!”他不敢致信地瞪著这黑衣人,跟踪他的竟是青鸟草堂。但随即一想也并没有什麽可奇怪的,青鸟草堂负责传讯,若不用此追踪打探之法,他们那消息又从何而来。不过,青鸟草堂果真不凡,他们在他身後跟踪了那麽久,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董先生!”上官阴的眼中竟露出感激万分的神色,他声音一柔,颤声道:“多年不见,董先生可还安好?”
  黑衣人道:“董先生一切尚好,多承上官左使关心。”
  上官阴叹道:“休再称‘左使’二字了,上官阴承董先生大恩,才得苟延残喘在此,业已近二十年不曾出山。上官阴在此了却残生已不无遗憾,只是心惦董先生大恩未报,心里著实难安。”
  黑衣人道:“董先生仁厚慈爱,施恩无数,却从不望回报。上官兄不需耿耿於怀。我等二人乃是董先生所创青鸟草堂门下的洞庭分堂堂下的两个青使,探听消息至此,冒犯上官兄健康念在董先生面上,不要同我们计较才是。”
  上官阴拱手道:“自然,自然。两位尊使请便,回去时还望代上官阴问候董先生,请恕上官阴有重誓在身,不能远赴衡阳登门拜访。”黑衣人道:“哪里,上官兄言重。告辞。”两个黑衣人微微行了一礼,便径自从门口出去了。
  上官阴怔怔地目送他们二人离去,目光幽远而充满敬意。
  周绘青心中暗暗澎湃,上官阴是曾与江近阳齐名的武林青年才俊,可想而知如何地风光,如何地了得,但他却对董不言如此地敬重而充满感激。董大言实在是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林奇人,他出身於书香门第,十七岁时就曾高中二甲,入仕为官,但仕途不畅,二十岁辞官,开始周游天下。二十八岁开始筹建青鸟草堂,到他三十二岁时,青鸟草堂名动天下,江湖上人所皆知。他以一书生之力而创青鸟草堂此一武林奇门,而使之强盛十八年之久,怎不令人称奇?
  这时,上官阴缓缓从门口收回目光,落到周绘青脸上,忽道:“你跟我来!”说著,他俯身从墙角拿起那盏白灯笼,点上,便提著从竹棚口出去了。
  周绘青落後两步左右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著,出了棚门,慢慢地往那陵墓走去。白灯笼散发著淡淡的昏黄的光芒,在风中一摇一晃,有一种别样的凄凉。望著面前一身破陋衣衫的守陵人,周绘青实在很难想像出他当外丰神玉秀的模样,又思及江湖险恶,祸福难料,就连昔日盛极一时的武林八美,如今又是怎样的一个下场?
  江近阳命丧同门手足之手,上官阴面目全非,独守孤陵,风恋棠惨遭背弃,凄惨半生,江清月离奇失踪,生死难料,林师慧一时失足,香消玉殒,丰神二主毫无音讯,不知所踪,连命运最好的夏系篷也中年丧夫,凄凉守著已然中落的戚家堡。
  一时风光,又有何用?
  周绘青有感於此,不由地暗暗叹了口气。随即,又自嘲地苦笑一声,他这些年来不惜加入罗刹宫所苦苦追求不也正是要神笔世家风光起来,但这有意义麽?他问了自己一句。但他也知道,现在已经走到这一步,他绝对是不甘心就此放弃的。就算是一时的风光,他也要尽力地去争取。风光一时,也是好的。
  上官阴却似乎并无周绘青想得这麽多,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著,来到陵前,他却停下了脚步,猛地扬声道:“朋友,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周绘青一惊,“有人在暗处?”
  他怎的感觉不出来。看来在上官阴这样的武林前辈面前,他的武功是何其地肤浅。他抬头四下看了看,依旧林风阵阵,树枝摇曳,却无什麽异样。
  上官阴冷冷一笑,道:“朋友架子倒是不少,看来是要我亲自来请了。”他话音未落,右袖已然高高扬起“啾啾啾”一阵轻微的细响,目光下一片银光直射向一侧的树冠。“沙沙沙”一阵树叶颤动的声音,“哑”的一声嘶叫,一只类似乌鸦的飞禽扑朔一下翅膀,“啪啪啪”地拍著翅膀飞走了。
  “进来!”上官阴一把抓起还瞪著天空发呆的周绘青,往陵墓一跳,顿觉脚下一陷,便跌落了下去。周绘青还来不及吃惊,便被上官阴在腰间轻轻一托,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上官前辈。”周绘青的目光所触及的只是一片无尽的黑暗,没有一点的火光。方才还感觉到上官阴尚在身旁,现在却是不见了人影,而且,刚刚明明还在陵外,明月当空,松风阵阵,现在怎的便到了这样黑渊之中?
  “上官前辈。”当周绘青唤到第二声的时候,四周顿时一明,看清了自己身处於一段整洁空荡的地道之中,两壁垒著整整齐齐的青砖,清雅而肃穆,右侧墙上有一盏古旧的油灯,这时上官阴刚从油灯那边收回手来,见周绘青正疑惑地望著他,淡淡说了句:“跟我来。”便引著周绘青往一边而去。
  随著这地道转个几个弯後,眼前豁然开朗,竟进入了一间宽敞华美的房间,秀幔轻垂,房间靠右边是被粉紫色纱幔层层包围的绣帐,正对门口的壁上是一幅一人来高的浮雕,画的是秀女高士,衣带飘飞,顾盼盈盈,谙於绘画的周绘青自然认得出吴道子的,赋画於雕刻而得其形神俱备,足见雕刻者的手艺不凡。
  而靠左近则是一张简单的石床,上面整齐的叠摆著一床被子。床前三五步远处是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再往前便是相当宽阔的一片空地。整个房间既清雅又开阔,非常地舒心爽情。
  上官阴将灯笼放置到石桌上,引著周绘青在浮雕下一张椅上坐下,自己则束手站到侧旁,神情一改方才的冷冷淡淡而变得恭敬起来。他一掬礼,俯首道:“既然骆长老指点周公子来此,周公子便是我星月教的第三代教主。教主在上,属下上官阴见过教主。”他身形一矮,竟屈膝跪了下去。
  “上官前辈!”周绘青大惊失色,慌不迭地站起身扶住下拜的上官阴。上官阴却用千斤坠的功夫坠了下去,跪到地上,一边正色道:“教主请上座,休要折煞属下。”
  “上官前辈行此大礼,晚辈如何担当得起?”周绘青急急道。
  上官**:“教主从今开始便是一教之主,担负著带领星月教号令武林的重任,怎可说这等没志气的话?”
  上官阴推开周绘青,径自拜了三拜,方才站了起来,又道:“教主,由於星月宝鉴至关重要,外面觊觎的人多不胜数,因而在将星月宝鉴交与教主之前的这段日子里,属下会先传教主一些祖上传下来的武功为,使教主出此墓室之後,也好有能力护好星月宝鉴。”
  周绘青道:“上官前辈不与我一同出去麽?”上官**:“本来事关星月教过度大关,属下应该拼死护送教主,便属下有重誓在身,因而不便送教主前往总坛,还望教主恕罪。”
  周绘青微微沈吟了一番,又听得上官阴口口声声自称属下,不觉奇道:“但不知上官前辈在教中所任何职?”
  上官**:“属下是圣教的第二任左使。自江老教主始,直至何教主掌教前五年,共任八年。不过,在二十年前,属下便因隐退在此,已有多时不问教中之事了。”周绘青微微点了一下头。上官阴转身走到石床边,伸手在床沿下摸了一阵,竟摸出了一本金色漆面的折子来,回身递给周会青,道:“教主,这本是星月教现任各大要位的人物之名,请教主收好。”
  周绘青接过名册,翻开看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骆成维这个名字,心中又是一阵愧疚,不免叹道:“如今骆长老之位已然空缺,罗刹宫和天英门又虎视眈眈,在下资浅,恐难以服众,上官前辈为何不考虑重返星月教,协助在下一起抵御外敌,护卫圣教呢?”
  上官阴颇有些愧叹地道:“在下蒙老教主深恩,未曾报效圣教便隐居在此,实在有愧於心。只是──”
  周绘青道:“上官前辈可是有什麽难言之隐?”
  上官阴叹道:“平生之事,一言难尽。二十余年的阵年滥帐,还翻它做甚?”上官阴的表情回复到了原本的淡漠如水,“骆长老为星月教而亡,此仇不可不报,不知教主知不知道是什麽人下的手?”
  周绘青道:“不清楚。当时骆长老和骆姑娘遭罗刹宫围截,正酣战,一侧有人丢下许多烟雾弹来,雾气之浓,竟有一刻锺不曾散去。在下的一位侍从和骆长老就是在浓烟中遇刺身亡。骆长老右胸中了一刀,上面淬了棘藜之毒。”
  “罗刹宫?”一听周绘青提及罗刹宫,上官阴的眼中不由地露出怨恨的厉光,“又是罗刹宫!”
  的确,罗刹宫与星月教的仇恨,是罄竹难书,前教主何闻星的大仇未报,现在又搭进一个骆成维,这仇上加仇,恨上添恨,真是恨满心胸啊。
  周绘青道:“不过,我怀疑这次不是罗刹宫下的手,而是天英门。”
  “天英门?”上官阴沈默了良久,却摆摆手,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天英门的三位圣主,我见过两位,大圣主西门步洲气度非凡,三圣主萧朝盛风流潇洒,此二人合称‘丰神二主’,齐列入武林八美,均不是险恶之人,而且与前任何教主都有不错的交情,应该不至於下此毒手。”
  “那天英二圣主呢?”周绘青所最心悸的还是二圣主,三圣主他不曾见过,也不知他是否确如上官阴所说的不是险恶之徒,便他却非常清楚地知道,二圣主是的。
  上官**:“天英二圣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终年不在天英门,直至大圣主自尽身亡,他方在三圣主的全力找寻下回到了天英门。天英门打从五十年前脱离天香门而自立,向来只视天香门为宿敌,与星月教是井水不犯河水,应该不至於联合罗刹宫来对付星月教。但这江湖之事,本就瞬息万变,敌友难辨,而星月教树大招风,招致祸患也未必可知。”
  周绘青蹙眉道:“上官前辈也不知道天英二圣主是谁?”
  上官阴轻轻摇摇头,他转目望了周绘青一眼,道:“教主似乎很关心天英二圣主?”
  周绘青心头一震,尴尬一笑,道:“上官前辈多心了。在下只是因为骆长老临终前要我小心提防天英门,才有此一问而已。”
  上官阴默然地点点头,缓缓地回身踱了几步,忽又问道:“骆长老还说了什麽没有?”
  周绘青道:“骆长老还说,天阁府事有蹊跷,天英,天香两门不可不防,罗刹宫不可小觑。”
  上官阴听罢,叹息道:“骆长老一生为圣教掬躬尽瘁,如今却在这多事之秋,盍然西去,怎不让人扼腕叹息──”上官阴已显疏朗的眉头蹙了起来,深深地忧虑,是为骆成维,还是在为星月教忧虑?
  忽然,隐约间有一阵细微的“丝丝”声,空气中传来了股凝滞的味道,睁眼望去,有一种朦胧浑浊的感觉,休说是上官阴,就算是周绘青也感觉出了不对劲,“上官前辈?”周绘青抬眼看向上官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