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笼纱,人如其名,整个人便像是笼在一团轻纱之中。
  萧曼姿是在随着雪无双沐浴更衣后,在一间很宽敞清静的大房间里见到月笼纱的。她的房间里秀幔飞扬,映衬着澄黄的灯火,摇摇曳曳,灯影婆娑。雪无双领着萧曼姿进入的时候,她正半卧在她那张温暖而秀美的大床上,静静地看着那些飘飘荡荡的薄纱,茫然出神。
  “月妹!”雪无又叫了声,她的声音在任何时候都是那样的响亮。月笼纱那乌漆漆的眸子幽幽地一转,轻轻地抬了抬她纤细的皓腕,慵懒地说了声,“你们自己找个地方坐坐吧。”她的声音与雪无双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低沉而沙哑,慵懒中有一丝悲音,她的眼睛很漂亮,水盈盈的,一顾盼间,便似有水波流动。
  看着这双眼睛,萧曼姿想起了萧璧仪,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定是非常地讨人怜爱。思及此,她的心中莫名地又是一阵悲伤。
  雪无双拉着萧曼姿找了两张椅子坐下,问道:“风姐姐呢?:”月笼纱微微地转了个身,换了个姿式卧着,淡淡道:“在练功房帮姐姐疗伤。”她幽幽地停了一下,又慢慢说道,“我这地方,你快有十年不曾来过了。这十年来,你总在外面不肯回来。我和风姐姐已经有二十年不曾离过这里半步了,花姐姐姐虽也时常在外面走动,却也不曾遇着你——”月笼纱平平静静地诉来,平淡之中却也掩盖不了关切之情。
  雪无双道:“我只是到处乱走。”雪无双似乎有一些心虚,当即转移话题,问道:“月妹,十年不见,你怎的越来越瘦了,这病怎的总不见好。”月笼纱缓缓地支起身子,转身坐了起来,苦苦一笑道:“这病,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就像风姐姐心中的伤,再多的幸福快乐,却也永远也抚平不了。”
  月笼纱的目光黯淡而幽深,任谁都看得出她眼中的那一抹深刻的悲伤。她慢慢地下得床来,萧曼姿这才发现她真得很瘦。一身月牙色的衣衫空荡荡的,就像是一件大人的衣服套在了小孩身上,她的手足都很细,她怎个人细得就像是湖边的苇草,仿佛一用力,便会将她齐腰折断似的。
  那瘦削的身姿,那忧伤哀凄的目光,萧曼姿看得心中又是莫名地哀伤起来。这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月笼纱的脚步很轻,飘一样地来到萧曼姿面前,静静地站着,出神地端详着萧曼姿。萧曼姿不由地缓缓地站起身,欠身道:“月姑娘。”月笼纱幽幽地看着萧曼姿,柔柔地笑了,却仍然有一种难以脱去的凄凉,“萧姑娘果真像传闻一样地美,风姐姐见了你,一定欢喜地紧。”
  月笼纱伸出细如柴枝的皓腕,轻轻地拉起萧曼姿的手,说道:“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萧曼姿不等她拉,便主动地迈步跟去,生怕那纤细地可怜的手腕在一用力下,便脱了节。月笼纱似乎感知到了萧曼姿的用意,回眸会心地笑了笑,道:“你真像你娘。”
  “我娘?”萧曼姿的心猛地一震,不觉道,“我娘真的在这里么?”她闯万极幻相阵本来就是要寻她母亲唐菡,却被雪无双给拉了来。想起雪无双中上所说的话,难道唐菡真的是在这里么。但对于萧曼姿急切切地询问,月笼纱却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柔声问道:“曼姿,这么多年了,你可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样子么?”
  萧曼姿回想了一下,她只隐约记得母亲那温和慈爱的微笑,还记得,母亲很少抱她,总是抱着她有病的妹妹,而她只是一个人在一边玩耍。至于母亲的样子,她的确记不大清了。萧曼姿轻轻地摇了摇头。月笼纱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母性的慈爱,幽幽道:“曼姿,这些年来,你爹爹对你好不好?”
  萧曼姿点点头,道:“爹很疼我的,只是不常在家。”月笼纱这时却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有些冷冷地嘲讽,忽而又语调一沉,道:“十六年了,是你母亲太对不住你了。曼姿,你恨你娘么?”月笼纱似乎换了一种长辈的语气对萧曼姿说话,这使萧曼姿觉得很是亲切。自小到大,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天阁府付之一炬后,未婚夫婿郁孤台便成了她唯一的靠傍,谁知——。她不能怨人,她怎么可以怨呢,那可是她阔别十六年的唯一的一母所生的嫡亲妹妹啊。
  所以她选择了离开,不告而别。她不忍看萧璧仪那茫然无措的凄惨,也不忍见郁孤台那取舍两难的艰难,因此,她只有离开。上天给了她健康的身体,她觉得自己比萧璧仪幸福地多。萧璧仪双目失明,娇弱似水,比她更需要有爱,需要人保护。她很庆幸这个唯一的妹妹有人疼爱,而且是那么优秀沉稳的一个人,她很高兴。虽然那个人本应是她的夫婿。
  萧曼姿眨了眨双眼,想把泪水逼回眼中,但声音还是忍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我想见我娘,我——想她。”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了,她就像是一个没娘的孩子那样长大,她的一切都是向父亲学的,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会舞剑,会拳脚,但却不会刺绣,不会裁剪,不会歌舞,不会描眉敷粉。每次父亲出门,她总会事先问来归期,在父亲回来的前三天,她就会端着一张小凳子坐到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那条人来人往的大道。当父亲回来时,用宽大的手掌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曼姿啊,爹爹回来啦。”这个时候,便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了。
  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想,如果她也有一个娘该有多好啊。时常可以听到隔壁杨家妈妈责打儿子的骂声,也曾看见舅母怒气冲冲地揪着表哥唐傲的耳朵狠狠地骂,那时候,她就在想,如果她也有娘的话,她一定会很听话,很听话。
  这时,她们面前的一扇竹砌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白衣拽地,长发如丝的苍白削瘦的四旬妇人,她双目噙泪,脸上是感伤愧疚的神气,她悲咽一声,道:“曼姿,是娘太亏待你了。”萧曼姿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妇人,半会儿,才认出来这妇人正是那日洞庭湖畔帮她打跑江城子,又指责郁孤台的白衣女。想起那日她说话的口气,出手收暗器的俐落的手法,除了唐门中人外,其他的人,怎会有如此纯熟,高超的技法。
  她早该想到,那苍白而幽凄的妇人正是她失踪十多年的生身母亲呀!“娘——”萧曼姿这一声唤声包涵了多少思念,多少相思,若是萧璧仪恐怕早已扑入那妇人怀中,哭得柔肠粉碎,但她是萧曼姿,她只是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肝肠寸断,却还是颤颤地问出了心头的疑问:“娘,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一次都不曾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
  望着女儿悲凄的脸庞,唐菡深知是自己错待了萧曼姿,这些年来,她只惦着萧璧仪的病情,而完全地忽略了自己的另一个至亲骨肉。“是娘对不住你,曼姿,对不起,对不起!”唐菡已泪流满面,她颤颤地将萧曼姿拉入自己的怀中,悲声地反复地道歉。
  萧曼姿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埋首母亲怀中轻声抽泣,又问道:“那为何那天也不认我,也不多同我说一会儿话,为什么——”“曼姿,是娘不好,是娘没用。”唐菡的神气突然变得异常地激动,她伤势未愈,一激动,便牵动了伤势的复发。身体怔了一下,便开始不停地颤抖。
  月笼纱看出不对,便什手扶过萧曼姿,柔声道:“进去再说。”
  说完,她放开萧曼姿,转而扶着唐菡进房。唐菡拉着萧曼姿依着自己坐在床沿,目光悲伤而幽远,喃喃道:“是娘没用,二十多年了,娘始终斗不过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萧曼姿一双泪眼模糊。唐菡却呆呆地坐着,似乎沉浸到了往事之中。所有幸福的,痛苦的,慢慢地重新聚回到她的心中,化作苦涩的微笑,哀伤的泪水,在眼眶中扑朔了一下,便滚落了下来。
  “娘?”萧曼姿轻轻地扔了一下丢了魂似的唐菡。唐菡幽幽地回过神来,缓声道:“曼姿,你知道为什么江城子那个小淫贼不能碰你么?”萧曼姿轻轻地摇了摇头,自那日唐菡打退江城子后,江城子的确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过了,是有一些奇怪。唐菡苦笑一声,道:“因为他是你的哥哥,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哥,哥?”萧曼姿惊愕非常。江城子好色成性,几番来打她的主意,到头来竟然是她的哥哥,亲哥哥。“怎么会这样?”若不是母亲亲口相告,她绝对不会相信,“那,爹,爹他,他——”唐菡道:“你爹爹并没有死。”“没有死?”萧曼姿愈奇。唐菡道:“其实,萧承旭就是萧朝盛。”
  “天英三圣主?”萧曼姿惊愕地失声道。怪不得那日她见到萧朝盛时,会觉得是那样地熟悉。“那天阁府灭门之祸——“唐菡道:“当然只是假像。只怕是江湖上有人开始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他不得已之下,便出此金蟑脱壳之计。不过,他待你还算不薄,替你找个一个好夫婿。德艺公子郁孤台,名盛而无骄气,艺高而不争强,外表温和而内心稳重,做事能让人放心,。自我东嫁于他以来,他对我们娘儿三个一直毫不理睬,一心只惦着他那个毒妇尤隐蟑和私生的小淫贼。曼姿,你还记得么?”唐菡的语气忽得一改方才的悲恨交集,而婉转柔和下来,“你还有一个双生的妹妹,叫做璧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一见她便会认出来的。”
  萧曼姿看着唐菡说到萧璧仪时眼中泛起的缕缕爱怜和疼惜,就想起了郁孤台看萧璧仪时的温柔和爱惜,她有时也有一点不明白,她和萧璧仪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为何他们都将萧璧仪当作珍宝一样地放在手心里疼惜,而视她为一个坚强得近拉坚韧的人来漠视淡忘。忍住心中淡淡的伤痛,萧曼姿缓声道:“璧仪妹妹,我已经见过了。”
  唐菡微微一惊,“见过了?在哪里?”萧曼姿道:“在星月教。”她微微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娘放心,妹妹她现在很好。”唐菡道:“璧仪怎么会跑到星月教去,她跟谁在一起?”“跟——”萧曼姿迟疑着说不出口。唐菡对于萧曼姿的犹豫很是奇怪,她微微地转过目光望向刚从门口进来的雪无双。
  雪无双面无表情地说道:“是郁大公子。”“郁孤台?”唐菡惊奇地望向萧曼姿,萧曼姿匆匆地撇过目光去。雪无双道:“郁大公子他们似乎把璧仪当成了曼姿,郁太君还曾带着璧仪去向神农神医求医过,不过,那时,神农神医已经金盆洗手了。”
  萧曼姿闻言道:“娘,妹妹的眼睛为什么会看不见?”唐菡道:“璧仪是个可怜的孩子,你们两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带你们两个到花园散步,来到曲桥旁边的时候,却突然从侧面打来几根银针,是朝着你射来的,我一边打去一些银针,一边将你拉到一旁,谁知,与此同时,我听到了璧仪的哭声,她的左耳侧中了一根银针。有毒。”
  “那种毒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尽办法压制毒素的复发。第二天,中毒的迹象消失了,璧仪却开始高烧不止,身上也发出了一颗颗血红的斑点。,我急得团团转,偏偏你爹爹睬也不睬,看了一眼便出门去了。,我原本以为他是去找大夫了,谁知第二天他回来,还是不理不睬。当晚我同他吵了一架,就带着璧仪离家南下杭城。”
  “那时江湖上最有名气的大夫是杭城同仁堂的万妙仙,号称‘鬼手神医’,也就是现在神农医的授业恩师。他说这种毒名叫‘红消香断’,是武林奇门天香门的秘毒。他说他可以试着解,不过只有五成的把握。我别无他法,只她入手由他医治。毒很快解了,烧了退了,红斑也消失了。但过了几天,璧仪的眼睛却看不见了。万神医也只能表示抱歉。他没有办法,除非拿到天香门的解药。”
  “天香门?”萧曼姿想了想,道,“是尤隐婵下的手?”唐菡点头道:“为了拿解药,我曾经找过逍遥派的司徒掌门,请求他赐药。但他也说没办法,天香神瑛只有五名弟子,却各有所修,尤隐婵专攻毒,林师慧专攻解,但这种毒乃是尤隐婵自己练制的,因此除了她自己,别人都无能为力。尤隐婵夺我夫在先,伤我女在后,我自然要去寻她,只是她神出鬼没,难探行踪。于半年前,莎莎通知我尤隐婵的行踪,我便托付邻居一位大娘照看璧仪,自己便出来找尤隐婵。在途中意外地遇到了你,还有你那装神弄鬼的爹爹。”
  唐菡不屑地冷笑一声,“他以为他故弄玄虚便可将他唬弄得团团转,他以为他在外面做的一些事我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看到过他与天英二圣主的往来信件了。天英二圣主野心勃勃,一心谋取整个武林,你父亲却是一个胸无大志之人,二圣主便将大圣主西门步洲的死一古脑儿地全推到正道武林的身上,激你父亲帮忙。同时施以好处,全力赞成他与天香门的尤隐婵往来。哼,哼!”唐菡悲愤难当地冷哼道,“堂堂男儿大丈夫,胸无大志倒也罢了,却低贱到为了一点小利而沦为他人下手,真令人不齿。”
  萧曼姿眼中的父亲是那么高大而令人敬佩,不想却是这样的一个人,不由地心中一阵钝钝的痛楚,“那么,娘可曾拿到解药?”唐菡遗憾地摇摇头道:“尤隐婵那毒妇阴险非常,我不但拿不到解药,还险些遭了她的毒手,还好遇上了花姐姐,救我来了这里。不过,听尤隐婵言语,她好像刚死了儿子,哼,恶有恶报,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江城子死了?”:萧曼姿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