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东跟著车返回温州服装城,没到市场口,就觉得不对劲了,市场外面黑压压一片人,足有四五十个,手里恍惚都拎著家伙。
  “揍了,他们码人来了。”王向东皱起了眉头。
  司机当即一拧方向盘,把车靠在路边的小铺边上,王向东说你干嘛?
  “打电话。”
  司机用广东话啊啦啊啦地在电话里简单聊了几句,赶紧又跑回车上,反手从座子后面抻出一把砍刀,一根铁棍,问︰“你喜欢使哪种?”
  王向东眨巴下眼,接过铁棍说︰“这个吧,我看这个就亲切。”
  “在九河玩过?”
  “好多年不打架了。”王向东笑道。
  司机看看前面的人影,说︰“没问题,一会儿我们的人就到,给他们包包子。到时候照死里打,开车一走,天下太平。”
  王向东苦笑道︰“你们是太平了,我可是有名有姓啊。”
  司机也笑了,说︰“这就得看运气了,反正我们给人帮事,事主很少出头,就是我们直接上去把事儿摆平,叫对方明白是谁干的,还抓不住证据。象今天这情况,不拼也不成了,干到什麼程度就的得看火候啦。”
  正说著,前面乱声大做,市场门口的人开始往里冲,司机赶紧把砍刀往脚下一松,发动车子就顶过去。王向东一边已经打开了车门,随时準备跳下去参战,他觉得自己必须打这一仗,大家都是為了自己啊。
  车到市场口,前面的人忽然向两边散避,山猫他们的面包车冲了出来,真的是横冲直撞,有几个身子不灵便的,当时给撞倒,在地上妈呀地喊叫,同时听见劈啪的打击声,两边的人都凶狠地用手里的家伙向车上砸去,只听一路哗啦的玻璃响。
  王向东旁边的司机赶紧倒车,让出路来,里面的两辆面包呼啸著冲了出去,王向东他们的车子马上就跟了过去,闪过市场出口的瞬间,王向东听见后玻璃哗啦一下碎了,一个硬物落进车来,砸在座位上,又弹起来撞到车帮上,鏗鏘做响。
  司机恶狠狠骂了一句,丝毫不敢耽搁,紧尾著前面的车,一路狂奔,喇叭噠噠摁得狂燥,什麼红灯绿灯,一律直冲。
  王向东向后望去,看不出哪辆车象是追踪过来的,心里先落实许多,长长地出了口气。
  路面渐渐通畅,车子跑得越来越顺当,看左右,已经出了市区。王向东点上支烟吸著,也不去想他们要去哪里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跑了大概有一个鐘头,前面的车停下来,月朗星稀,四野寥落。前面乱腾腾开始往车下走人,王向东也从车上跳下,直跟过去,突然见一辆车上滚出个人影,接著又是一个,都被缚著胳膊裹著脑袋,直接就栽在地上。旁边的人上去先一通乱打,地上的两个人哭爹喊娘地哀求。
  王向东喊一声“猫哥”,山猫回头笑道︰“你小子咋又回来了?”
  “怕你们出事儿,”王向东看一眼地上的两个人——刚才已经听出是朱、蒋两个老板——接著问︰“咋把他们也带过来了?”
  山猫恨恨地踢一脚旁边的胖子,看体形应该是朱老板︰“妈的,跟我玩花活?别看你岁数大半茬,活儿还太嫩!”然后在朱老板的痛叫声里回头说︰“没别的,我叫他们给弟兄们凑十万块辛苦费,做批发生意的,家里準有几万现的,两家凑个整数不成问题。还跟我划价?”照朱老板又是一脚,朱老板在头盖下面哭诉道︰“大哥我没划价啊!”
  秦得利尖笑道︰“确实不是他划价,是这傻逼!”说著抡起刀背朝蒋老板身上就是一下,砍出一声号叫来。
  山猫点上烟,狠吸一口︰“这俩家伙,打电话的时候就暗中报了信儿,结果来一帮小混混,想灭了我们呢。操,这活儿你也配玩儿?”山猫看看几辆车,吼道︰“哥几个歇足了接著开,到大头的修理厂去,明天叫这俩孙子再添五万给修车!”
  秦得利三两下把朱老板头上的衣服扯下来,笑嘻嘻地问︰“你家里不会报警吧?”
  朱老板的脸色在月光下尤其惨白,连说“不会”。山猫笑道︰“临走的时候我给那小伙计留话了,让他们等我电话。报警随便,只要他们觉得这两条狗命不值得花钱就抓紧报唄,我他妈怕谁?”
  朱老板赶紧说︰“都是道上混的,报警太栽面啦~~肯定不会……”
  “闭嘴!道儿上本来挺干净的,都叫你们这种夹生的给弄成破烂市啦!”山猫说著话,把抽剩下的半支烟塞在朱老板嘴里,慈眉善目地说︰“老哥也来两口儿提提神——别看我骂你,可我看你比姓蒋的实在,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有。”朱老板含著烟屁点头,估计也不知道山猫说的是哪个道理。
  跟王向东一车过来的司机上前说︰“刚才我一看要悬,还码了螃蟹他们来帮忙呢,估计这帮家伙跟温州城的已经干起来啦,呵呵。”
  山猫说管他呢,回去摆两桌温暖他一下不全有了?
  王向东在旁抽著烟不说话了。他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档次。挺刺激,又有些心虚。他觉得山猫也太黑了点儿,张口就十五万,够个好买卖人家干两年的了,就算得了手,将来也是隐患啊,谁肯死心?妈的,这麼多人只有他是明来明往的,最后打伞的踩泥的还不都是他一个人?
  正望著星星发呆,山猫道︰“老三,你要懒得看热闹,还是先回去,明天叫大头那里的车送你,大头才是讲究人,到时候肯定帮你把车票都打好,呵呵,你不白回来,又省了一笔。”
  王向东看看朱老板,跟山猫委婉地说︰“我看这事儿能见好就收咱就收吧,真逼得朱老板的老婆孩子卖身去给咱凑钱,也不太好啊。”
  山猫拍拍他肩膀︰“甭管了弟弟,该怎麼做,该做到啥程度,我拿捏得準著哪!这俩家伙早发足了黑财,放他七、八两血只当给他们降血压呢。话说回来,这种人不给他们长长记性也不成,不是有那麼一句话吗——恶人还得恶人治,哥哥我就是后面那个恶人,霍霍!”然后招呼大家上车,一路前行,半个来小时后进了一个小镇的路边修理厂,吆喝出个睡眼惺忪的大脑袋男人来,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大头”了。
  “咋著哥哥?又整买卖来了?”
  听口音是东北方向的。
  山猫简单说了情况,大头赶紧又招呼起俩人来,给大伙安排住宿。一个司机问︰“头哥,上次那辆车改好了麼?”
  “明天一早就好,就差给你套牌[注1]了。”
  “还是老规矩,有买主就给搭訕出去吧——过几天从深圳还能开过来两辆,直接喷漆换牌儿就成了。”
  山猫过来,指著王向东说︰“大头,这是我亲弟弟,明天你给安排回九河,我们这几辆车都不能动了,得放你这里住院啦。”
  大头呵呵一笑,冲王向东说︰“老弟你就塌实睡觉吧,火车站就是咱家开的,你想啥时候走?”
  “越快越好吧,反正这里也没我什麼事了,猫哥自己看著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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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头果然够意思,天蒙蒙亮时就叫王向东起来上路,到了火车站,直接找熟人把票弄出来,有座儿,死活不要王向东的钱︰“是猫哥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能收你的钱吗?我的饭碗都得靠猫哥给添油加醋哪!咱都是北方人,能通过猫哥认识,就是缘分哪!山不转水转,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了,不定哪天我还会求到你头上。”
  王向东慷慨两句,又连声谢著,进了候车室。
  上车后熬了三十几个小时,终于又回到了九河。出站先给何迁打电话,那几包西装已经到了,刚卸完车,何迁一个劲儿地抱怨,说王向东给他添乱,王向东也懒得解释,放下电话就打车过去了。
  四包西装已经卸下,王向东先付了何迁运费,看看表,把包裹在招待所存了,招呼何迁一起吃饭,许凤说办公室中午不能没人,叫他们最后给带上来吃。
  王向东跟何迁落了座,先问了几句许凤的情况,何迁表示感觉还好,然后喝著酒,王向东把这一趟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何迁笑了一通,又摇头道︰“老三你跟我犯了同样的错误。”
  “甭跟我故弄玄虚。”
  何迁说︰“我也是踫到坎儿了,叫人给黑了一笔买卖,我咽不下这口气,一急,找了我们楼里一个混的,他叫来几个道儿上的把事儿平了,当时那叫痛快!这帮人还就是够哥们儿。可后来就他妈没完了,他们也把你当哥们儿了,一有难处就找你,一有难处就找你……”
  “操,流氓有难处会找你?人家能有办不了的事求你?杀鸡还是宰猴儿啊?”
  何迁懊恼道︰“流氓啊,流氓為什麼当流氓,除了有那爱好,还不是缺钱花?他们把你当朋友以后,手一紧就上门来了,你还不能装穷,人家可是把你当款啦。我是了他们啦,挣这俩钱儿不够养他们的,这帮家伙还特好面子,动不动就摆桌,到时候就在楼下给我记帐了,我还不能翻脸。谁让你当初借过人家的势呢?”
  王向东呵呵一笑︰“你遇见的那是小流氓,大流氓没有这副德行的,什麼叫流氓?流氓首先就得讲究个义气,敲竹杠能不分青红皂白?腰里揣副牌逮谁跟谁来的主儿,绝对是假流氓。遇见假流氓,你不能跟他们客气,越给脸越来劲,把你当棒槌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根棒槌了。”何迁苦笑著,看得出心里压抑著无奈的愤怒︰“等哥们儿混整了,他们还敢往我身边凑合试试!人嘛,一时就说一时的话,该忍就得忍,而且真说不準哪天我还得用他们一把呢。”
  “那你就怨不得别人了,是你自己贱。哦,你就想平时不出给血培养著感情,然后你有事了,一个口哨就上来一帮人给你帮事?连狗都不会这样。算了吧,弟弟你就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得了。”
  何迁笑道︰“也他妈只能这样了,谁让咱準备干大事呢。”
  “你呀?”王向东毫不掩饰自己嘲笑的语气,何迁知他日久,也不在意,转了话题说︰“你走的前那天,你那朋友找我了。”
  “谁呀?”
  “周国栋啊。”
  “哦,周胖子啊,找你干啥?弄钢材?”
  何迁冷笑道︰“这家伙纯粹是一骗子你信不信?他跟我一见面,就熟得跟几十年的老邻居似的,聊到家了,他才交底,说他不要钢材,只要我给他看看我的货就成,看一吨给我十块钱。”
  “嘿!那你叫他看啊,别说看钢材了,要是谁看我一眼给我十块钱,我就啥也不干了,整天马路边戳著去——周胖子有毛病啊?”
  何迁笑道︰“你该叫人使了套,怎麼还看不出这周胖子就是一下套儿的哪!这家伙手里一个铁渣也没有,就敢拿著几张材质单、发货票跟人家谈买卖去,然后找个托儿,比如我啦——我给他看货权,我不出面,随便他再领著客户来看我的货,就说是他的,现在的人都叫钢材给弄弱智了,一看见这东西就晕,回去就签合同,就打款,生怕表现得不积极上不了当似的。”
  “那人家要来拉货呢?”
  “拉个屁,到时候我就该出面啦︰你们谁呀?——说周胖子,我就更来劲了︰周胖子又是谁呀?——最后就是归了官,他们也就落一个哭诉有门,结果还是一样︰一根钢条也甭想从我这里拿走。你想啊,他们那合同是跟周胖子签的,从抬头到落款,跟我这东方贸易毫无瓜葛啊。到时候我还得跟他们一起控诉周胖子哪!再找周胖子,我估计早到法国爬铁塔去啦。”
  王向东愣了一会儿才笑道︰“你们已经做成了?”
  “哪呀?我还正考虑呢,下午周胖子还来,跟我商量细节,这不是小事儿,必须象做大生意一样把每个环节都设计得天衣无缝,别弄不好,最后孩子也丢了,狼也没套著就惨了。”
  王向东看了会儿何迁,忽然笑道︰“你他妈也是坏了良心的。”
  “这叫本事。”何迁一本正经地说︰“生意场上,你来我往的还不就為一个钱字?你不骗他,他有人要骗你啊,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优胜劣汰,谁玩意高谁就能站住脚,玩不过人家就赶紧退下,说明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儿,还跟这里面挤什麼挤?这就叫适这生存,达尔文说的。”
  “又跟我显摆你读书多?”王向东笑道。
  何迁笑道︰“读书不读书那是屁话,总之干咱这行的,就得靠脑子吃饭。你说勤劳能致富?”
  王向东说︰“打住吧,这问题我早研究过,勤劳致富那是骗人的,有些人就是想叫大家都认了这个理儿,埋头苦干,然后那些不勤劳的好算计他们。要说勤劳,谁有咱中国的老百姓勤劳,连书上都说勤劳勇敢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啊,可老百姓勤劳了几千年了,又他妈怎麼样?谁骗谁呀?”
  何迁笑著看一眼餐厅里的服务员,说︰“敢情你比我看得更狠,我就是从我自己身上总结出真理来了︰以前我在饭店端盘子刷碗筷儿勤劳不勤劳?谁说我不勤劳我跟他急!可现在呢,我膀不动身不摇就把钱赚了,你再让我回去勤劳,还不如宰了我。”
  两个人有史以来也没聊得这麼投机,大有相知恨晚的意思,王向东说何迁你扒了羊皮还真是一只饿狼啊,何迁说︰“我就是要发达,就是要叫那些以前看不起我欺负我的家伙们看看︰何大爷就是韩信,当初受的胯下辱,现在也能在别人脖子上拉屎了——可我还就不拉,叫他们心里老悬著一股劲儿,呵呵!”然后一看王向东脸色,赶紧又补充道︰“当然不包括老三你啦,你是我哥哥,要没有干爹跟你的关系,我能坐在楼上装人?”
  吃了饭,又单独给许凤要了饭菜,王向东挥手道︰“服务员,结帐!”
  何迁摆摆手︰“结什麼结,记上吧,月底一块儿算。”
  王向东抹抹嘴头子,说︰“我就不上去了,告诉许凤好好干,不过你不能把这丫头给带坏了。”
  “放心吧,她想学坏我都不给她机会,我这里的绝活可不乱教。”
  “那我直接走了,周胖子来的时候带我问个好儿。”
  何迁应著,上楼去了。王向东也不耽搁,出去叫了辆车,把货装上,一直奔滨江道下去了。他甚至有种迫不及待的心情,要叫那些人尤其是瞎四姐看看他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