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把当日之时尽皆说了,林七初时觉得十分好笑,后来听到王天、朱地一时义气,便与赤魁、金戈子赌命。几人心下都是一阵后怕,若不是自己无意中救了他二人下来,那今天哪里还有这一场酒喝。
  林七想起自己与李远分别之时,李远曾说,若是找到了妖魔的踪迹,不可单独行动,要回到姜长风家里,大家从长计议。自己却自视甚高,毫不在乎,独闯虎穴。若不是在这一场赌局里面,侥幸得胜,自己哪里能打得过赤魁。到时候不仅赤龙剑要被他夺走,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留得住。现在想来当真是惊险万分。
  而王天、朱地二人,也同自己一样的愣头青。一脑袋撞到了金戈子的手上,要跟人家去赌命。这一场赌虽然看似简单,但若不是赌命,而是出手争斗,两个人连金戈子都未必能打得过,更何况若是跟赤魁交上了手,定然是死在顷刻。
  三个人想到这里,都是一阵冷汗,心中生了懊悔之心。若是再选择一次,三个人都觉得要选个稳妥的法子才行,再不可这样的年少无知,行事莽撞。
  林七感慨良多,说道:“我们总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修为,可说是无人能及。但现在想来,不过是井底之蛙而已。且不说那些修行了数百年之久,法力告绝的前辈高人,仅说玄门正宗,那些昆仑神山之中的修行弟子,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未必会比咱们几个差上半点儿。”
  王天说:“是呀,经此一事,我也是想了好多。”
  朱地说:“咱们几个年轻气盛,锐气太过,自然要狠狠的挫过之后,才能有所成就。”
  几人都说,凭此一点,当共祝一杯。
  林七站起来,倚窗眺望,但见湖水之上,日落楚天,四野里晚霞烧得灿烂炫目。余辉之外,天色尽暗,凭目远眺,更远的地方却望不见。此刻万籁俱寂,唯有几只沙鸥,鸣叫着飞过天际。茫然间酒意悠悠,古意悠悠,不知今夕何夕。
  林七凭栏良久,竟欲睡着。王天二人此刻站起身来说道:“今日相识,乃是我兄弟三人,几世修来的缘分。本应该多聚数日,奈何我二人还有约会要赴,必须辞别。好在来日方长,我兄弟三人又必定长生不老,相聚之时甚多。”
  林七怔怔地说:“你两个这就要走了吗?”
  朱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他日江湖再聚。”
  林七说:“他日是何日?”
  王天哈哈一笑说:“也许三年两年,也许十年百年。就算江湖之中,再遇不着,我二人也可去风云门中拜会。”
  林七心下突然有些寂寥,踟蹰不语。
  王天大笑着说:“我知道兄弟你心里不舍,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日总有缘再聚的。”
  朱地说:“想你林七也是个英雄了得的人物,怎么今日,这么多的女儿情态?”
  林七给他一说,心里顿觉羞愧,说道:“你们两个说的对,那我就祝二位,一路顺风了。”
  王天、朱地说:“本来就该如此。”
  林七说:“我送二位一程。”
  王天说:“好。”我们一起出去。
  说完三个人把臂同出,来到酒楼之外。上酒的小二见他三人还未付钱,上来阻拦。林七把手一挥,将他挡在一边说:“一会儿还要回来。”他三人仙家之流,行为举止之间,让人敬畏,这小二哪敢再拦?
  三人一路走到湖边渡口之上,只见湖边几盏渔火,暝色中悠悠飘荡。王天来到一艘船前,向里问道:“船家,送我们一程吧,多给船钱。”
  那船中,走出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说道:“客观夜里行船,必有重要紧急的事情,只管上船便是。”
  王天说:“多谢了。”遂与朱地二人,一起上船,站在船头与林七告别。
  林七眼望着小船悠悠飘远,没入了落日最后的光辉之中。渐渐的火烧的云彩沉静下来,星光绽满了天空。一轮皎皎的明月,照在当头。眼前风里的湖水,冰冷璀璨。极目向远望去,两人的小船,正漂浮在水波之上,只余了月光下一抹剪影。
  林七颓然长啸,心里头满是苦涩。想起前世之时,少年孤儿,一生中苦读诗书,知交零落。这一生又是二十年不曾欢乐。此刻好容易遇到两个肝胆相照,义气相投的朋友,却转眼分别。内心里无数的滋味,都一起涌了上来,想找一个人倾诉,不吐不快,脑子里一阵晕眩,坐倒在湖边青草上醒酒。
  身旁树林里一阵骚响,钻出来一只野兽,来到自己身边讨好的蹭来蹭去,原来是自己养的那条狗。林七说:“倒还有你陪我。”老黑听了,抬头朝他“哦呜”地叫了一生。忽然远处一生犬吠,老黑打了个机灵,欢快的钻进树林里玩耍去了,不一时,消失在黑暗里面。
  林七望着它远去的方向,苦笑起来,想纵然修得长生又如何?还不如一只狗来的快乐。
  这满天神佛,修虚空,修逍遥,可那些神仙心里,就真的没有苦恼了吗?林七不得而知。心里头只想着回去那酒楼,一醉解千愁。
  酒楼里的小二,见林七迟迟未归,正急的发愁。忽然见林七醉醺醺的回来了,赶忙上去搀扶。
  小二说:“客观,我给您打扫房间,伺候您休息?”
  林七一把将他推开说:“我不用你扶,去再拿三坛酒来,老子还要再喝。”
  小二见他已经喝得不少,还是抢着上去扶他,又生怕他不给酒钱,便说道:“您已经喝得不少了,还是休息去吧。”
  林七说:“少废话,去拿酒来。”
  小二在他面前,只感觉自惭形秽,哪里敢多说话。但想到他若不付钱,最后掌柜的肯定要难为自己。当下硬着头皮说:“客观想喝酒也容易,须得先付了酒钱。”
  林七懒得再同他啰嗦,伸手在袖子里面一摸,取出来一个荷包,小二打开一看,里面尽是黄橙橙的金子,登时惊得呆了。
  林七一把又推开他说:“还不快去?”
  小二口中称是,一溜烟跑了。林七还来到那窗口旁边,方才自己坐着的位置,倚着窗子喝酒。窗外还是一轮明月,无情江水。不多时剩酒喝完,小二又端上来新酒。林七黯然独饮,甚觉无趣,一个人喝的多了,喃喃自语。二楼之中,原本对酌的闲人,也给他浸染的,都是满心愁绪,欢聚宴饮之人,亦不敢高声话语。半晌林七抬起头来,向回看去,但见满楼宾客,都奇怪的望着他,林七忽然大笑,站起来向人群说:“此生无归路,万事难回首。今日我林七,有缘与各位同聚此间,当是三生有约。众位只管开怀畅饮,所有的酒钱,都由我林七包了。”
  众人忽然间见林七如此豪情,都齐声喝彩,纷纷前来敬酒。林七一杯杯喝了,不多时醉倒在地。
  次日晨间,酒尚未醒,内心却了然分明,如若未醉。心中大奇,不知是梦是醒,不知身在何方。
  只感觉天光照得眼前蒙蒙一片,春日早风,吹进来氤氲花草的香气。莺莺燕燕,合鸣啾啾,流水润草,水波轻拍。隔远处听得见桨起清波,撒网平湖,又有人声,吴侬软语,渔歌互答。料想这真是一派,绝好的湖光。
  忽然间一个女子好听的声音,从眼前蒙蒙的光亮中,由远及近,似乎由天边而来,又像自心底而生。只听她说道:“……我就说了么,这么好的春光,除了人间哪看得到……”
  这少女的声音,清脆活泼,直侵到心里,如空灵的幻响。林七心底立时便知道,自己是为这女子的声音,来的这一片梦似的时辰。
  “……幸亏今日只我一个人在这里,才能好好的欣赏这湖光山色……家里的雪花倒是很美,只不过看了这许多年,白茫茫一片,哪里都瞧的厌了,还到处都有人管着,春天的时候,更没有这样的生气……这样多的花儿、草儿,都没见过,我看就比仙山里的好不知多少……家里的琼浆玉露倒比这里的好喝,这里的酒闻一闻就醉了,尝一下心口像针扎一样的疼,不知道怎样的人,才会喜欢喝这样的酒呢,一定是像父亲那样豪迈的人吧……唉,可惜这春光虽好,偏偏晨光又只这一刻,晨光醉人,我又能见得几回呢……我每天过得都这么快乐,可似乎总缺了些什么呢……”
  她不再言语,林七忽然失了她的音信,想再听下去,拼命的追寻,却再找不着了。渐渐地眼前失去了光明,又醉了过去。
  醒来之时,已是上午。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房中窗户开着,带着湖水湿气的风吹了进来,显然还在这酒楼里面。方才那女子的自言自语,便如梦幻泡影一般。想去追寻,却只如醒后便忘却的梦一样,再找不到一丝痕迹。那明明清晰的话语,此刻也记不得半句。
  林七走出客房,那小二见到赶忙迎了上来说:“客观您醒了?小的伺候您用饭?”
  林七酒醉方醒,脑袋里浑浑噩噩,只记得昨晚的悲伤情绪,兀自没有回过神来,懒得多跟小二说话,来到昨日坐过的窗前,等小二上饭。
  此刻为时尚早,酒楼里别无他人。桌上摆着个银色酒壶,和一只小小的酒盅。林七拿起酒壶来摇了摇,听得里面酒水是满的,便斟了一杯,晨风里望着窗外浅酌。此刻春光俨然,却没有方才梦里那清新的错觉。林七感觉方才的梦虽虚幻,但感觉却如此真实,此刻想来,不知是真是假。
  不一会儿,小二端了一盘牛肉走上来,摆下了一碗清粥,请林七享用,便退下了。林七扭回头来,正要吃饭,忽然看见前面墙上,有人写下了一首诗来。那首诗是:
  林七心下大震,始知方才那女子的声音,并非清梦一场。心中又惊又喜,大声呼叫那小二上来,问道:“今天早上,可有个姑娘在这里?”
  小二说:“是呀客观,您怎么知道?”
  林七说:“这就对了,你看这一首诗,可是她写上的?”
  小二说:“哪里有诗?”顺着林七的手指看去,见墙上确实有人题一首诗,说:“哦,今天早上只有那姑娘一个人来,大概就是她写上去的吧。”
  林七说:“她生得怎样的容貌?”
  小二说:“小的从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子。”
  林七喃喃地说:“也只有这样美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这么好听的声音了。”忽然一把将他抓起厉声喝问:“她人在哪里?”
  小二被问得又害怕又奇怪,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她走了啊。”
  林七说:“去哪里了?”
  小二说:“不……不知道啊小的。”
  林七怒骂:“她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小二已经吓得满脸泛白,说不出话来。
  林七知道再问也无可奈何,一把将他掷下,飞身跑了出去,在淮州城上刹那间飞了几回,但人烟茫茫,哪里又找得着?最后才无力的回到酒楼里面,怔怔地坐了良久,呆呆的望着那墙上的诗,睡梦里听到的言语,也一句句,想了起来。
  午饭之时,有人前来吃饭,林七恼人惹了清净,一声大喝:“都给我滚出去。”来人吓得翻身摔下了楼梯,此后再没人敢上来。
  林七直坐到日落平湖,想起昨日情景,悲从心起,许多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一时间望一望窗外,看一看墙上诗作,想一想那女子的声音。忽然前世的才情全复活了,来到墙边,在那女子诗作旁边,挥手写下来另一首诗:
  万里平湖横野度
  写完以后,心情舒畅。明白自己这一首诗,直抒胸臆,却是全都想要说给那女子听的。而现在自己虽一股脑说了出来,但那女子却再找不到。登时心里头万分焦急,想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子,带她来看一看自己的诗,听一听自己的诉怀。可那女子哪里去了?林七越想越急,越想越气愤,当下一声大吼,又冲了出去。在淮州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没命的飞奔,急切的想要找她出来。可是她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