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突然听到有人在庭中唱歌。琴吟相合,响彻耳畔。原以为是做梦,迷迷糊糊,乐声高低起伏,层层拨开睡意。天府披上衣外服,循着琴声找了过去。
屋舍外笼灯高悬,廊前的区域被照的光亮,而再远的地方则漆黑一片。断断续续的琴声继续传来,天府想这么晚不睡觉,明知家中有客,还弹琴。
歌唱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词悠扬荡于夜空。
梦里醉话,新词旧曲吟。忆经年寒暑独坐,雨打窗棂里,冷床不眠时。鱼浮浅,谁人驻步相关切。莫嫌调令陈,君可共沉沦。庭前广,繁花落,共邀廊前月,与尔共剑簧。度夜过,青罗半掩纱帐揭。
天府绕过花丛,走过拱桥,只见黄鹂坐在亭子里,涟儿侍奉其身旁。黄鹂仍是衣袍松散,面前矮桌上放一把琴。一曲终了,预备接着另一曲。
“好词好曲,对夜独唱,涟儿还不休息吗?你家主人光自己图高兴,也不顾你身子有病。”天府问着涟儿,眼又看向黄鹂。涟儿没有做声,病才见好,肯定身子还虚着。这个时候了,强拖着精神陪黄鹂。说来也是,这幽静的仙岛,宽敞的屋舍,忠心不二的仆从,这么美的人间生活,黄鹂自顾自的享受着,不想离开也是情理之中。
“弱君,我刚闻你在唱歌,词中透着几丝思慕。你这是春心大动,这会儿又不怕扰乱清修了?”
天府的问话单刀直入,黄鹂停下抚琴的手。“我虽未绝七情六欲,也不会失分寸。从未有过情,又哪里来的思慕。”
“天地万物皆有情可溯,就连石头也是一样的。修仙成神者,虽为正宫格,绝七情而清六欲,但也不可说是无情。初凡之时历千劫,也并不能说是奇事。我与你,都不是图一己私欲之辈。既然誓愿匡卫苍生,怎么能说从未有过情?况且,我见你对涟儿很上心。难道你对她无情?你若对她无情,她可能早死了。还有那小小麻雀,还不是看你精专岐黄济世救人,才钟情于你。”
听了天府一席话,黄鹂倒也没有反驳。他哪能是没有情呢?只是再不敢谈及。自从隐于这浮月岛,就像完全将自己和世事隔离。非要说自己岐黄济世,也是有力无心。天府说麻雀是被自己济世救人的善举之情所感动,别人不清楚难道自己还不清楚?
“弱君,你看你,自己对月抚琴极尽风雅。可怜的涟儿在这儿作陪,都熬抠了眼睛。这里不光涟儿有病,我看你也是病的不轻。方才说你是相思病,现在看来是郁症,如果不及时治疗,恐怕病入膏髓。到那时,你那歧黄之术恐怕也救不了自己的冥顽之疾。”
天府看看黄鹂,将一黄色锦囊扔给涟儿。“去,煎汤喝了它。”涟儿,拿起锦囊,不解其意。“这是危鬼山的老童草,专治你的蛇毒和寒症。想你是修炼不足才会寒经犯胆,不祛除体内的余毒,恐怕活不过百日。单靠你家主人用赤丹输给你的真力,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愣着干嘛,下去吧。”涟儿看着黄鹂,黄鹂也示意她先行退下。
“你知道了。”沉吟半晌,才冒出这么一句问话。“哦,也难怪,你是上神。也没什么能瞒得过你。此番救了涟儿,我还得要谢谢你。”
“我不求你谢我,但请你拜我这个神师,好让我渡化你。一来可颂我功德无量,二来可助你早正宫格。”
“我说过了,我过惯了闲云野鹤”话没说完,又被天府打断:“这话不要说了,假如弱君想违抗宣神幡的神诰,那就自己与天帝商量。你执意违抗,不怕身陷万劫不复,我还不愿奉陪你去阴曹地府。凡事皆有因果,你何必这般方头不律呢?弱君还是想明白。”
次日一大早,涟儿就在门外唤天府和青鸾去主堂用早饭。昨晚天府睡得实在太晚,本想着今日再怎么也要睡到日上三竿,纵情享受一下懒床。可是这大清早的又被涟儿叫唤醒了,瞬间黄粱倾覆,美梦不再。
天府推开门的一瞬间,只见粼粼的阳光穿透树冠,斑驳浮动,映照在廊前花下。“好一幅知春早慕的图画。”天府感叹道。
涟儿阶下恭敬的站着,想必昨晚是喝了老童草熬的汤药,面色果然从铁青转为樱红。细细看来,一扫冷峻,娇俏了许多。
“涟儿,气色好多了。你家主人看到了,肯定也很喜欢。”听闻天府的话,本就樱红的面颊,更是朝霞浮上,明艳动人。转神顿顿精神,又收起了少女的样子,变成一个忠仆的形象。本来看到这样一副样子的天府很是高兴,转眼间,涟儿又回到了原来的面貌。哎,真是主仆同心。
来到前堂,黄鹂已经入座,麻雀伺候着。饭菜也已备齐。“坐下吧。山深水险,平日里也采不到像样的食材。都是涟儿在岛上觅来的山野鄙草。”青鸾动起了筷子,在上界,还不是要辟谷,能有吃的还挑剔什么。天府道:“这都是山珍啊,人间的美味,也让你一人享尽。一只鸟儿活到这个地步……”自知要失言,及时收住了没在说下去。
桌上坐着黄鹂、麻雀、涟儿、天府和青鸾五人。平日里都是黄鹂、麻雀和涟儿三人同食。麻雀和涟儿虽是侍者,却一直和主人一同吃饭。
早饭过后,涟儿要去岛内的其他地方收集野菜。黄鹂则要带着麻雀乘船去葛首山采药。
“主人,今日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采药。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上京的户部侍郎杜大人,几个月前差人送信给青州的医馆,他的夫人自从生了小姐后就患了奇怪的头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犯病。现在越来越严重。黄颛麻只生长在葛首山,我必须亲自去。”
“弱君去采药,带上我吧。起码我不会帮倒忙。”青鸾听闻,也要跟着一起去。天府道:“青鸾妹妹,你就和涟儿去岛上挖野菜吧,顺便赏赏美景。采草药这种要跋山涉水的苦差事,女孩子家就别掺和了。”青鸾有些不情愿,天府还是强行支开了她,独自跟上黄鹂去采药。
黄鹂和天府前面走着,后面跟着麻雀。来到岸边,麻雀对着水中吹口哨。口哨于山谷间回荡。除了哗哗的流水声,还有荷下的悉悉索索,再无其他声响。方才回荡的哨音,更显得山谷的空寂。远处传来蛙鸣,咕咕咕……扑通一声,纵身落入水中。过了一会儿,一艘船从远处的水域划了过来。
“喂,船家,我们去葛首山。”麻雀远远的唤着。
船家撑着船靠了过来。“葛首山十里荆棘,船只无法靠岸,只能停泊在旁边的河口,而且那里多生玄蛇,山上还有巨型犰狳,那可是吃人的。”
“船家,妖怪吃人,我家公子这么俊美,也属是人中美味。不过就怕妖怪没办法消化。”船家会意的笑了笑。
三人登上船,船家手持船篙向岸上一顶,船迅速的脱离岸边,向水中心而去。
小船在山谷间穿行,船家哼唱着。黄鹂屈膝坐在棚下,麻雀背着采药的工具。天府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生敬畏。不论如何,黄鹂都是散仙,一个仙,竟然如此的朴实无华。和他居住的广厦深院又成了鲜明的对比。天地间万物皆有灵性,或沉浮于水中的鱼,或飞翔于天上的鸟。黄鹂是这么一个心性沉郁的“人”。不知他心里压着什么,时候到了,都必须按神诰来办。也许他现在不想做出任何改变,自己终究要成为他的神师。既然这是注定了的缘分,现在由不得他情不情愿,如果治好他的郁病,或许就不会显得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天府下定了决心。支开青鸾,那是因为天府早就想好了怎么唱完这出的下半场。硬来肯定不能说服黄鹂,就让黄鹂用一场失心换掉这冥顽不化的郁症。
看黄鹂还在假寐,天府盘腿坐在船尾。就犯这一次戒,真神也是可以再次分出体外的,悠悠地,一股白色气体,腾出天府的头顶。这是天府的分神,他将腾云驾雾,瞬行万里。
天府的分神悄悄离开,来到中州的脱扈寻找植楮,这个东西可以治疗郁症,但却会让服用者忘掉一些东西。忘掉也好,忘掉并不代表没有存在过,只不过暂时放下,终有一天用得着的时候,或许还会再找回来。如此一来,黄鹂也会乖乖的接受宣神幡的神诰。渡化他也算功德一件。
等天府真神回归时,船还未到目的地。黄鹂仍闭幕养神,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不过也有点不对劲儿,麻雀似乎一直盯着自己。
“船家,我们快到了吗?”天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现在强行动手,黄鹂和麻雀势必会联合反抗,而自己一个人,虽可用神法,但不到迫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好。万一失手,植楮掉入水中,会污染整片水域,害死多少鱼虾?那就真是罪过了。
船在一片较浅的水域停了下来,刚才还假寐的黄鹂,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船首。
船家道:“这里离上岸还有一点距离,我这有几根蒲草借给你们用用。至于那些荆棘……”
“那些荆棘我们会自己想办法的。返回时还要将船一用,劳烦船家在附近等候我们。”
“公子且去,回来让侍童唤我,我仍在这里接应。”
“多谢船家。”黄鹂拱拱手。
说来这些蒲草也真是神奇,浮在水上也不会乱漂。黄鹂轻松的站了上去,竟然没有下沉。
一行人披荆斩棘上了岸,这里的荆棘盘根错节,绵延数十里,如果是一般人,当真是无法靠近,甚至有被芒刺刺死的危险。
“弱君,这里除了荆棘,哪里来的草药?不过似乎有乌虎鸟的气味儿,这乌虎鸟,传说是盘古的脚趾骨所化,天生嗜血,吃人不吐骨头,就是神仙见了,也要惊颤。”在天府看来,这里四面临渊,眼前是一片荒芜,甚至四处布满危机。
“主人说有,那就一定会有的。”麻雀辩解道。
麻雀自然是不明白,天府担心什么。假如真的有什么不可估测的危险,自己要脱身是没有问题的,以黄鹂和麻雀的功力恐怕就……正当此时,天空中回旋着好似变了调的婴儿啼哭声。声音由远及近,随风而厉。
“这是什么,叫声好恐怖啊。”麻雀仰头在天空中巡望着。
“……有没有乌虎鸟我不知道,但这里确实生长有木信子。”黄鹂环顾四周,转而仰望天上。
木信子是断崖上才会生长的棘枣,是龙鹫喜欢吃的东西。估计这嗜血的乌虎鸟也有这等兽类的嗜好。
方才空中传来的怪叫让天府意识到,这凄厉的叫声,想必就是乌虎鸟发出的。乌虎鸟是悬山灵鸟,正如传说,是盘古的脚趾骨所幻化而成。它已经不是一般的飞鸟,而是恶兽。当然,也是所有飞禽的天敌。果不其然,觉闻乌虎鸟的鸣叫,原本一片寂静的临渊山脊,霎时天地同震,鸟兽惊散。
“原来这山上有这么多动物。”
“不好,乌虎鸟来了。快走,前面就是树林。”还没等麻雀反应过来,天府便在他的背后猛力推了一把。
麻雀正想振出翅膀,黄鹂上前按住他的手臂。“别现形,不然这乌虎鸟瞬间就会杀死你。”说完,扯着麻雀向对面的树林跑过去。天府紧跟着他俩的脚步,转身抽手,唤出浮月长铗。他回头看看黄鹂和麻雀已经钻进了树林,树林四周也布满了荆棘,暂时可保命。而同时,一大片乌虎鸟也飞临头顶,俯冲而下。乌虎鸟动作迅捷,只是羽翼过长,翼根粗壮,在开阔地里才能发挥巨大的杀伤力。一双如钢构般的锋爪早已张开,如此阵势,猎物岂能逃离它的爪下?
挥剑斩杀,几番击挡。天府星君单凭功夫,用剑杀死两只乌虎鸟。空中还在盘旋的恶鸟同党,闻之便匆忙向西边飞逃。
黄鹂走过来,看了一眼地上掉落的乌虎鸟尸体,从麻雀的背包里取出一只皮囊,不知里面是什么液体,一浇到乌虎鸟的尸体上,尸体便被溶解,化作一缕黑烟。地上留下的是两颗不规则的圆状物,上面被溶解物包裹着。
“这是什么?”天府问道。
“这是乌虎鸟的心脏。”黄鹂用树枝将其夹起,放入一个有内衬的囊袋之中。
“这种东西难不成也是药材。”天府不解。
“没错,乌虎鸟的心脏只是药引,如果将之晒干,研磨成粉和其他的药配在一起,就会产生不同的效果。比如和赤包同用,可以治疗出血症;和崖上的木信子再加上龙涎香,可以治疗健忘和神昏。虽然暂时不会用到,收着总是会派上用场,能取到此物也不容易。”说完,黄鹂拉了拉囊袋上的绳子,收紧了袋口。麻雀转过身,黄鹂顺手将囊袋放入他的背包中。而后取出短镰。
“虽然暂时逃过了乌虎鸟的威胁,不过上岸前听船家说山上还有什么玄蛇和犰狳?刚才的一些小动物不会对人构成什么致命的伤害,倒是玄蛇和犰狳并不比乌虎鸟好对付。”天府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你是上神,难道还怕那区区的玄蛇和犰狳?”说着斜着眼睛看看天府,天府收起了刚才的情绪。“我们要快,黄颛麻只在白天才开花。”黄鹂手持短镰,转身向远处走去。看着衣抉翩翩的黄鹂,天府深深叹了一口气。
山上地形还是挺复杂,半壁岩石,半壁溪流。就是难觅黄颛麻的踪影。循着溪流向上走,水流声渐渐变得微弱起来。再往上走,眼前的水面竟然是结了冰。
“这个天气,怎么会结冰呢?这里的温度不算太低啊。”
“那是因为这座山上有寒岩。寒岩在溪水的尽头,所以水源处就会结冰。而寒岩上就是黄颛麻生长的地方。”
果不其然,翻过一块巨大且寒冷的岩石,就在远处的石缝中,一抹夺目的黄色跃然眼前。“就是它。”黄鹂不顾岩石上的湿滑,三两步跳了过去。一只手托着黄色的花冠,另一只手用短镰,小心翼翼地从枝子的最底端截断。看到黄鹂这副唯药视亲的样子,天府不由得一笑。他这样子也是为了给侍郎大人的夫人采药,但无论是谁,他都会这么做,他是一位真正的贤者。无论他经历过什么,这片济世救人的良苦之心足以让他日后去匡救众生。
千辛万苦采到了葛首山的灵药黄颛麻,三人终于可以放心的回浮月岛。
“主人这回又没有食言。费了这么大的劲,回去煎配好,我就去给侍郎大人送去。”
“这回不可,户部侍郎杜大人不比其他的官僚。在青州从官时深受民众爱戴,是一位难得的忠良之人。他的夫人,我一定亲自去诊。”
岸边,麻雀唤来船只。三人上船,轻舟飘然,比来时更加轻快。
“嘿,你们终于回来了。”青鸾站在岛上喊着。船靠岸,涟儿紧忙上前去搀扶黄鹂。“主人,药可采到。”
“采到啦采到啦,跑了那么远的路,若是采不到,岂不是对不起那碗早饭啊。”麻雀抢着说道。
黄鹂睨了麻雀一眼道:“幸而上神协力,不然今天恐怕是要吃亏的。”青鸾也走上前去,伸出手,摆出一副要天府扶的样子。天府顺势压手上去,然后抬腿迈下船。“我的收获也是不小的。”说着和青鸾使了使眼色,青鸾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