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一道运河,四条内流。花茂桥廊,芳树护堤,驳船如梭。这里最有名的是丝绸,又是官盐的出产地,远山之上还有金银铁矿数座,单从这些来看,就可预见此地的富庶程度了。入了城门,马道笔直,足以四车齐驱并进。道路两旁店铺林立,勾栏瓦舍,酒肆食坊热闹非凡。看起来真是全民买卖,商贾云集。闹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此番盛世,一日间就可尽收眼下了。
楼宇纵横,步道缠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街中一拐另有一处开阔的天地。一座华门赫然立在眼前,门匾上是金篆的‘杜府’二字。门头两边的对联写着,修身岂为名传世;
做事惟思利及人。
杜府上十多日以来都沸沸腾腾,宫里宣的太医,市上请的郎中,都鱼贯似得来了又去,皆因杜府的大夫人旧疾复发。自从杜夫人产下小姐,患了头疾,便带着女儿和仆从回到了青州的府中生活。这回侍郎大人杜隐白接了外差告假回府,将在家中逗留数月。
“母亲,你好些了吗?”关切的小女是杜隐白的女儿,单名一个夕字。才到髫年,生的甚是乖巧。夕字有垂暮的意思,家家都希望自己女儿貌若羞花,谁还会给自己女儿起个老气的名字。那是因为,杜夕生在冬天里。那年,杜隐白恰值回京,横舟江上,两岸尽是银白,在这暮雪千山时分,夕霞如火,美丽至极。于是,杜隐白就给女儿取了夕字做名。
大夫人夏兰是茶商的女儿,嫁入杜府后只添了杜夕一女。杜隐白与夏兰是情投意合,男才女貌。早年从官,家底单薄,也全仰仗了自己的岳父。于情于恩,都让杜隐白对自己的这位夫人倍加有心。虽说只添了一个女儿,杜隐白也是疼爱得很。杜夕年龄虽小,却懂得孝顺。知道母亲的头疾是自己害的,因此从来不闹孩子脾气。年纪小小,就显得沉稳,这倒也应了夕字的老气。别人家小姐都缠足女红样样没落下。杜隐白却和别人的思想不一样,家里就这么一个独女,就让他侍奉在双亲身边,缠不缠足,也没人说的上闲话。
大夫人是不喜欢女儿读书写字的,虽然自己也习得诗书礼仪,终归对女儿家没有大用处,不用刻意强求。但杜隐白却经常教女孩念念诗歌,背背词曲。偶尔还会当着女儿的面抚琴。娇贵的杜千金除了贴身的丫鬟,没有平常人家的玩伴。独自一人读书写字,也没有什么不好,更不知道寂寞。
环儿是杜夕的贴身丫鬟,自小就和杜夕在一个房里长大。小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丫鬟也跟着在一旁瞧瞧看看。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姐知书识礼,丫鬟自然也识得几个字了。不过丫鬟到底是丫鬟,除了服侍人妥帖点儿,如果不约束着,说好听了是天真烂漫,说难听就是,性子有点野。
前些日子因为担心母亲的身体,杜夕书房也来的少了。杜隐白嫌小孩子碍事儿,打扰大人休息,总会前来遣走她。
才过晌午,杜府就有客来了。一辆马车停在华门前的广场上,车上先下来一年轻女子和一年轻小倌,而后年轻女子搀扶着又下来一位公子。年轻女子是貌俊眼秀,而公子则是英堂非凡。二人走上石阶,那公子从交领内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门丁,门丁看过就进到府里去。不一会儿,出来一个年龄稍大的,道:“黄公子,我是杜府的管家,您和这二位随我进去吧。”
迈入高高的门槛,一面是一条砖砌的大道。两旁花草茂密,回廊上挂着绿盈盈的藤。甬道直通正堂。堂内左右两旁各设四把交椅,交椅上盖着红绒椅搭。堂的正对面是两把宽大的椅子。两把椅子中间是一张高桌,上面放着茶具。高桌后面的墙上伸出来一个台子,上面摆放的是香炉和贡品,而墙上供香的是一副孔圣人的画像。
家仆走进来道:“黄公子,这边稍作休息,我家老爷在后庭,等会儿就过来。”说罢,将这三人带到一张圆桌前坐下。后面又进来一个丫鬟,端着茶盘。走到圆桌前放下,给三位来客倒了茶。
杜隐白闻报来到正堂。“杜大人,我是黄慕林,您送的书信里说夫人的头疾是顽疾。我特地带了灵药来给他诊治。”杜隐白一听,便高兴的拱手欢迎,道:“你就是那位传说的化外仙医!赎老夫没有出门相迎。之前我去医馆问医,掌柜给我推举了一位挂了号的游方仙医,只是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来青州。他只说帮我飞鸽传信,原以为希望不大,不想公子真的亲自来了。”“杜大人大义,一心百姓。您的夫人患病,我岂有不亲自来的道理。”黄慕林言罢,请杜家的家仆引涟儿到厨房煎药。
这药就是黄慕林和天府前往葛首山,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黄颛麻,配上黄慕林之前吩咐的辅药,一并煎煮。煎煮出的药汁深褐色中泛着肝红,味道辛涩。
“夫人,这是我家主人亲自给你采配的好药,且喝下去,病就好了。”涟儿在众人面前端着药碗,用勺子舀了递到夏兰的嘴边。夏兰轻抿一口,眉头紧锁起来。“夫人,这药确实滋味辛涩异常。但所谓良药苦口,且放心喝吧。”涟儿劝道。“喝吧,喝了,病就会好了。”杜隐白说。夏兰强忍着进完一碗药汁,杜隐白吩咐丫鬟端来蜂蜜水。这样夏兰的才卸去了满口的坏滋味。
杜隐白私下去了黄慕林的厢房,合上门避开其他人,道:“黄公子,老夫还有一事相求。我还有一二夫人,名惠文。自从进了门,至今未有身孕。虽然夏兰不嫌,终归没有她的地位,公子也给她瞧瞧。”黄慕林没有做声,闭上眼睛,掐指算了算,然后道:“石榴无子花无蕊,焉怪农人无心催?杜大人,这不是什么病,这是命。”杜隐白听黄慕林这么说,也没办法,只得深深叹了口气。黄慕林心里明白,杜隐白并不是担心二夫人在府里呆不踏实,而是想得一子。虽然有独女傍身也算安乐,但求子之心焉能隐藏?
不出几日,杜夫人的病疾就消散下去,人也精神了。天气随寒凉,但也算晴好。夫人正牵着一个小女孩在庭院里走着,而后在亭子里坐下,家仆丫鬟们伺候着热茶和暖帕。杜隐白和黄慕林恰好出来透气,也经过这里,远远看到了夫人和女儿在亭子里,道:“黄公子,内子的病看来是全好了,多亏了公子的神药。此前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黄慕林道:“夫人是吉人,胎中的邪疾,亦不是什么不治之症。”黄慕林望着亭内又道:“那麟角小女便是大人的女儿吧。”杜隐白笑道:“正是小女杜夕,一晃都这么大了。”
那日,黄慕林并没有上千去和杜夫人和小千金问好,只是远远的看着,黄慕林心中也有了一丝羡慕之情。如果是过去,黄慕林作为黄鹂,绝不会有别的想法,只会看看,甚至连看都不看。人间之情,又岂能侵扰他闭塞的清修之心?倒是正了宫格,却有了思凡的心,他还思忖着,怀疑是否神官都会“心怀不轨”。
黄慕林、涟儿还有麻雀回了浮月岛。杜府的生活也回府了往日的平静。惠文的心却不像其他人那般平静,没有自己的孩子,孤苦的跟着杜家人生活。别人虽嘴上没说,但她自己心里总是压着这件事儿。表面对大夫人毕恭毕敬,其实恨透了她那副假菩萨的嘴脸。就在杜夫人病愈,家里人都欢喜的时候,她的母亲却死了。回门去给母亲守灵,想起自己今后的生活,更是觉得心酸。而自己的兄长又不争气,赌博输掉家产,让曾经富庶的梁家几近破落。
二夫人惠文送走自己的母亲,收拾心情回到杜府。刚一进门走在回廊里,就被前往书房的杜夕撞到了身子。原本就心情郁闷的她更是不爽,一把推开了杜夕,并狠狠地睨了她一眼。这般凶恶的眼神,吓到了杜夕,也被丫鬟环儿看到了眼里。
杜夕在书房学习,大夫人拿着料子和针线进来,道:“女儿,别光看这些。女孩儿家,也要学学女红。你看别家小姐自己绣个东西自己带着,看着也别致,你也让娘教教。”杜夕对那些确实没什么兴趣,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硬着头皮摆弄了几下。结果一不留神,被针刺破了手指。一旁看着的杜隐白心疼的叫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有下人做。女儿愿意就做,不愿意,完全可以不碰。”大夫人皱着眉头,把女儿书呆子气息越来越重的责任归咎给了杜隐白。杜隐白道:“女子虽不能入相成官,却也不是不能读书识字。我的女儿,成不了庄姜也能成个薛洪度。”大夫人听了大不悦道:“亏你也是个明事理的,有谁会把自己女儿比作洪度?”杜隐白辩道:“洪度虽是清倌之身,到底也是出自名门,诗情才华卓绝于众。”
杜隐白和大夫人还在对女儿的教育喋喋不休时,岂不知窗外亦有了惠文这双发嫉的眼睛。原本作为杜隐白的二房,应该是不会被亏待的。杜隐白也确实没有亏待过她,只不过杜隐白和大夫人确实恩爱,原本娶二房是只是官场上的排场。一来走个过程,二来为求家门兴旺。可是这二夫人却不能生养,又没有理由休弃,只能养在身边,这让心性高的二夫人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二夫人惠文也是出身名门,娘家是青州有名的丝绸商,父亲梁洞铭虽不为官,却在朝中也人脉甚好。只不过后来病死,家里和那些故交便慢慢断了往来。如今梁母又死了,只剩下惠文和他的兄长梁众举,只能感慨还算剩下个亲人。但是杜隐白素日也不与梁家有过多的走动,对她们家的内情也不甚了解。梁母离世的最初几日里,二夫人终日也是郁郁不乐。正逢上大夫人病愈之喜,全家上下,除了贴身的丫鬟用人,自然都对二夫人有所忽视。
又过了几日,杜府上来了一个男子,嚷着要见二夫人,于是被引入客房。等二夫人过来见过,两人就莫名其妙的争吵起来。杜隐白听闻此事,过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舅兄,只见二夫人还在和他理论,便上前劝阻,道:“你兄妹二人为了何事争执不休?”“老爷。”惠文见杜隐白来了,连忙敛住声气。梁众举连忙摆出一副媚眼,上前道:“官胥,哦不,杜老爷,见好了。”杜隐白挥挥手道:“罢了。来府上有何事?”“眼下也快到了年跟前,手里头紧,来求杜老爷给点好。”梁众举搓搓手指道。二夫人马上接道:“你也是个不要脸的,守着偌大的家业不好好经营,却跑到我家门上讨要钱,说出去,我还能不能好好做杜府的人。”梁众举听妹妹说话不好听,也变了脸色,道:“你这吃里扒外的,自家哥哥有了困难,你不说帮衬,反倒抬起袖子往外扫,真是让人心寒。”“好了好了,别在我面前叨囔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的话,让账房拨点银钱又不是难事儿。”杜隐白心生不快,看着惠文说。二夫人也不是不想给自己哥哥钱用,只是自己也是个寄人篱下的人,而她哥哥偏偏又是个赌棍,拖家带口花销不会少了。若是长久以往,就会变成个大窟窿,到时候,自己在杜府那是更加呆不下去了。
见自己妹妹也不是诚心帮自己,梁众举打起了别的主意。梁众举知道自己的妹夫是朝中大员,钱肯定不会缺。只不过妹夫为人正义,不是一个会轻易做出偏斜之事的人。但妹夫是大有才华的人,难免就会对另一个有才华的人惺惺相惜。突然,梁众举脑中一闪,这个主意便想到了。拿了杜府拨给自己救难的钱,梁众举没有回去安抚妻儿,而是到了自己曾经相熟的一个欢乐场,名作“芝赋轩”。乍一听名字,会觉得肯定是一个吟诗作对的文雅之地。其实这是一个富商在青州的近山中建造的欢乐乡。当然,达官显贵会来寻乐子,浪人墨客也会来觅知音。芝赋轩里有一位有名的清倌,名作竹汀,曾有一个无名剑客见她写字作画自成一派,便赐给她溪台二字做别称。青州城的很多画馆中都有字画署名是溪台,这些作品都出自竹汀的亲笔。梁众会和竹汀相交,也是因为他曾家境殷实,经常到好玩的欢乐场挥霍。像芝赋轩这样的地方,自然不能不来。竹汀又是有名的清倌之一,前来访芳的客人更是不在少数。自己的妹妹是个不能下蛋的货色,而妹夫也绝不会拒绝自己再有个儿子。所以,梁众举打的就是竹汀的注意。
之后的几日,梁众举会以各种借口到杜府去叨扰自己的妹妹和妹夫,再编造理由索要钱财。而得了钱,就去芝赋轩,专门用大钱包竹汀的场子。梁众举虽然是赌棍,但自小也是出自富商之家,场面倒也见得多,逢场作戏的本事也是有的。竹汀这样的女子,其实并不比那些庸脂俗粉。虽说身在着烟花柳巷之所,身骨里倒也留有几分清高。梁众举便专门跑到竹汀的面前舞文弄墨,以此博得竹汀的侧目。即便这样,梁众举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过不是抓住竹汀的辫子,恐怕还更难对付。
经过几番的磨泡,梁众举总算是挂出了竹汀的牌子。清倌难付,如果破了身当然就不值钱了。芝赋轩不做赔本的买卖,梁众举虽说是邀请竹汀为别院添彩,也是花了不菲的价格。随后,梁众举就前往杜府去找自己的妹夫。一听舅哥欲请自己喝酒谈心,杜隐白是拒绝的。不过梁众举再三邀请,最终还是盛情难却。
杜隐白和梁众举乘车前往梁众举在城郊的别院,在梁众举得安排下,竹汀早几日就住了进来。梁众举提前准备了酒菜,还夹带了几副从画馆买来的字画,准备到别院中做一番样子。马车在一处清幽的私院前停下,梁众举先下车,然后请下杜隐白。二人穿过花门,走过小径,悠扬的琴声就传入了耳朵。循着声音,杜隐白问道:“莫非你也有这等闲情,你妹妹可是说你好赌啊。”梁众举面稍露难色,又立马正声道:“她哪懂这些。官胥,我可有好定西给你看。”说着,引杜隐白进入内舍。
才一进屋,清香扑鼻,这是一个别致的小舍,虽不华丽,朴实中却透着拙雅。实在看不出,梁众举这样的纨绔之徒,竟也有这种品味。室内是一张矮桌和几个席垫。而抚琴的女子,正跪坐在桌旁的窗下。